急景凋年,天色黑得越发早了,今日瞧着是要下雪,暗灰色的天空阴沉沉地压在上头,不过申时,宫里四下就掌起了灯。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子匆匆忙忙到了宫门附近的小道,看到等在这里满脸焦急走来走去的太监,低声道:“晚来天欲雪。”
太监脸上露出喜色,回道:“能饮一杯无。”
暗号对上了,太监也放下心来,抱怨道:“怎么来得这么迟,再晚些时候,夜香都要被运出去了。”
蔺存之走得急,脸上出了一层汗,拿袖子擦了,客客气气道:“那边新帝登基,四处查得严,我是绕了远路过来的,这才慢了些,公公原宥则个。”
蔺存之皮肤白皙,五官虽然不是惊艳那一挂的,但眉眼端正俊朗,再加上气质温和,让人颇有好感,责怪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紫宸殿那儿正在进行新帝登基大典,接头太监自然是知道的,没再多说什么。
也正是因为那边举行大典,宫里的侍卫多聚集在紫宸殿附近,这边的偏远小门看管便没有那么严实了,才让蔺存之找到了机会逃出宫。
接头太监把蔺存之带到装满恭桶的车上,打开一个空的恭桶,道:“这是洗干净的,只是难免会有味道,贵人不要嫌弃才是。”
蔺存之塞了个荷包到接头太监手上,笑道:“什么贵人,公公折煞我了。只要能出去,这些都不妨事。”
这荷包沉重,一看就知道有不少银钱,接头太监意思意思推拒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他掌管运送宫里夜香以来,也帮着人偷摸出宫好几次了,这一个是出手最大方的,顿时脸上笑意都真诚许多。
蔺存之钻进桶里,看到木盖被盖上,感受到另一个桶压在上头,掏出手帕堵住鼻子,勉强盖住气味。
车子很快就动了起来,在寂静的宫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蔺存之蜷缩在桶里,却始终有一股不安的感觉。
新帝恨他入骨,必定不会这么放过他,可从他谋划逃出宫到现在,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
只要出了这道宫门,他就能拿到新身份离开京城,到时候天高地远,新帝想要找他也没那么容易了。
可越是临近宫门,蔺存之就越是不安,听到接头太监和守宫门侍卫的交谈,等车再次动起来,明显是出了宫,蔺存之才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出来了。
到了宫外的一处僻静小巷里,蔺存之感觉到车停了下来,随即头上的东西被搬开,木盖掀开,接头太监把他扶了出来。
“我就带着贵人到这了,接下去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贵人自己多保重。”
蔺存之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过片刻,巷子前后都被人围住了,就连墙头,都有弓箭手把守着。
一个穿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缓缓从巷子口走进来,看向蔺存之,似笑非笑道:“蔺公公,这是要去哪儿啊?”
宇文景聿身边跟着新晋大总管禄如海,看向蔺存之的眼神带着满满的嘲弄,似乎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蔺存之顿时明白了,怪不得逃出宫的事情会这么顺利,原来一切都是在宇文景聿默许下进行的。
他是要抓自己一个现行,也是要在自己以为成功的时候再现身,粉碎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
蔺存之苦笑一声。
曾经那个软萌的小团子,不知道人心算计的小皇子,原来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只是他也实在看得起自己,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哪里需要这么多侍卫。
更何况,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登基大典上吗,怎么会亲自到这里来?
看着蔺存之默不作声的样子,宇文景聿怒气越浓,冷哼一声,道:“蔺公公不是一向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吗?怎么不说话了?”
都被抓了个现行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蔺存之淡淡道:“臣自知罪孽深重,无可辩驳。”
只是也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今日逃出宫的事情,还是当年背叛宇文景聿另择主子的事情。
接头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字都不敢说。
蔺存之当年是陛下的贴身太监,两个人在冷宫里相依为命了八年。
结果蔺存之却背叛了陛下,改投了当时的太子。
宫里谁不知道宇文景聿对蔺存之恨之入骨,只是以前蔺存之攀附着太子,享受着荣华富贵,让宇文景聿找不到机会动手罢了。
如今太子早就是废太子了,幽禁在皇陵里,蔺存之自然也失去了庇佑。
他到底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贪慕这点钱财,想着神不知鬼不觉把蔺存之送出宫就好。
这下好了,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无可辩驳?好一个无可辩驳。”
宇文景聿亲自过来,就是想要见蔺存之一面,想要问问他,当年他背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可看蔺存之这样子,哪有什么苦衷,不过是卖主求荣罢了。
宇文景聿声音平静:“禄如海,私逃出宫,是什么罪名?”
“回陛下,私逃出宫,应杖责一百。协助者,同罪。”禄如海连忙回道。
杖责一百,基本上没人能活,就算命大能活下来,也得落个终身残疾。
蔺存之自己倒是罢了,只是不能连累了别人。
“殿陛下,这是臣一个人的过错,陛下要罚,罚臣便是。”
宇文景聿站得远,又是背着光,一双眼睛就显得极为深邃冰冷。
他轻轻笑了一声:“蔺存之,你这是在求朕吗?”
蔺存之静默一瞬,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去:“求陛下,只罚臣一人,放过他人。”
看着跪伏在地的人的头顶,宇文景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曾经并肩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继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之后,又跪在了自己的脚下。
明明是大仇得报,应该是极为快意的时候,但宇文景聿发现,他并不开心。
他不开心,就不想让面前人如意。
“来人,把他们带回宫,一人杖责三十,剩下的一百四十杖,记在蔺存之头上,一日加一杖。”
宇文景聿是举行完登基大典匆匆忙忙赶过来抓来的,晚间还有宴请大臣的晚宴,吩咐完就走了。
禄如海也要跟着走,临走前被徒弟小能子拉住了,瞥了眼蔺存之,低声问道:“师父,这要怎么打?”
这人虽然背叛了宇文景聿,但也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八年主仆情分,就说现在,宇文景聿都没下令直接杖毙,说不定就是顾念旧情,让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瞅了眼前面走远的宇文景聿,禄如海压低声音道:“这还要咱家教你?陛下对这人恨之入骨,不过是留着他一条命慢慢折磨罢了,三十杖而已,当然是往实了打,别把人打死就是。”
这打板子也是有技巧的,若是随便打打,哪怕看着打得重,但不伤筋动骨,有的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但若是往实了打,那就是怎么狠怎么来了,往往是皮开肉绽,熬不过的也有。
小能子点点头,道:“徒弟明白了,多谢师父指点。”
“你小子,还有得学呢,慢慢来吧。”禄如海点了点小能子的额头,快步跟上宇文景聿去了。
接头太监挨完板子,也不敢多说什么,一瘸一拐走了。
宇文景聿虽说是刚刚登基,但半年前先帝病重,他就开始监国了。
这半年里,宇文景聿用雷霆手段诛杀异党,稳定权势,他落在宇文景聿手里,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只是不知道,宇文景聿想要怎么折磨蔺存之呢。
小能子领着蔺存之到了福安殿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指着里面一间房道:“那就是以后你住的地方了,被褥之类的里面都有,自己打扫打扫吧。”
这间房不大,窗户纸都是破破烂烂的,好歹门还在好的,只是看着就阴森森的。
福安殿是皇帝的寝宫,四处都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要找出这么个破烂地方也是不容易了。
把人带过来,小能子就忙活自己的去了,蔺存之身上的伤生疼,一步一挪到了门前,推开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蔺存之撑着门框,咳得撕心裂肺的,恨不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好半天蔺存之才缓过来,咽下了喉间一股腥甜,苦笑了一声。
这身子真是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张床,就是全部的东西了。
蔺存之打开衣柜,又是一阵灰尘冒起来,好在这次有了经验及时躲开,倒是没被呛着。
衣柜里放着一床被褥,脏兮兮硬邦邦的,也不知道盖了多久,看着就知道是无法御寒的。
之前在冷宫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得了点衣裳炭火,都是要拿给小殿下的。
那时候都能过,如今也没什么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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