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江月白被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声叫醒了。

今天是他爸的忌日。

江月白知道，一年里每逢这天都会下点小雨的，就好像他爸在催促他起床上课一样。

理发店今天全天闭店，江月白早起吃过饭，穿了一身肃穆的黑，夹着一把长长的黑雨伞出了门。

出门时穆阳还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着，江月白也就没有叫醒他。

等他醒了想去自己单独再去吧，江月白心想。

时间还早，没遇见早高峰，因为下雨的原因，整座京城都雾蒙蒙的，像笼着一层纱，街边的小吃摊也不怎么有。

所幸小区门口的花店还照常营业，店里的大姐跟江月白一来二往地也熟，给他挑的是今早新采的最新鲜的白菊。

墓园面积不大，但胜在修得还算用心，大理石的装砌成的墓碑在一片薄雾里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站着，各人守护着各人身后矮矮的小丘。

四下缄默。

微风轻轻掀起江月白风衣的衣摆又不着痕迹地放下，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江月白仔细地绕过，不忍心踩碎这一份静谧。

江月白原本心情不错，想跟他爸一个人呆会儿，说会话，直到在老头子的墓碑前看到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郑研扭头时，江月白心里第一反应其实是吓了一跳。

他变化太大了，大到几乎和之前他认识的那个郑研没有丝毫关系。

人几乎瘦脱了相，眼眶深深地凹陷着，脸上带着没好全的斑斑驳驳的青紫，穿着洗褪色的衬衣，皱巴巴的，都淋湿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郑研看到江月白的那一刹那，灰暗的眼神仿佛燃起一簇火苗，他不自觉地咧开嘴，激动地叫道：“江哥!”

江月白往后退了一步，戒备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啊——哥，我替我爸向你道歉，只要你消气，你打我骂我都行……”

“没必要。”

江月白看见郑研第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已经收到了应有的报复。

“你走吧，我爸不想看见你。”

“哥，你听我说行不行?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江月白还是那句话。

“没必要。”

郑研听完，崩溃地捂着脸，“噗通”一声跪在了一片积雨中。

他呜咽着忏悔道：“哥，当年都是那个人逼我，我是迫不得已啊……那些，那些找上你家的人，我拦了，可是根本拦不住……”

“是，我是想钱想疯了，可我赚钱就是为了让你能过上好日子不是吗？我没想到，没想到……”

江月白看着他这样失态地跪在自己面前，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生气，可出乎意料，他的内心竟然无波无澜。

自己大概是真的释怀了。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着关心他在意他，可在自己和利益面前选择的永远是利益。

自愿不自愿江月白不清楚，江月白生日的时候郑研在伺候别人是真相，郑研背后的主顾派人险些拆了他家气死他爸是真相，他前些日子差点被郑研家里人打死——也是真相。

江月白轻飘飘地道：“我都知道，你不用这么骗我。”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我这么说你可以死心了吧？”

郑研却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样尖叫一声，不顾泥泞爬上前抱住江月白的小腿，自欺欺人地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江哥，我不信你不关心，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了……”

“都是因为那个周舫是不是，你喜欢他是吗？”

江月白没有否认，郑研便自顾自地道：“我知道!都是那个周舫，都怪那个周舫!”

他这样在墓园大喊大叫的，江月白很担心他爸晚上会给他托梦把他提前带走。

“你冷静点儿……”

“你喜欢他什么?是，他在你眼里是有钱有势，那是你不知道他的身份!”

江月白冷笑一声。

“我不在意他是谁。”

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郑研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总觉得别人都不如他，是个人就要围着自己转。

江月白觉得自己年轻时大概是瞎了眼，被几句漂亮话哄骗得交出了心，最后连钱带感情赔了个底朝天，会混到走投无路的那一步也算是自己活该。

江月白直视着郑研疑惑的眼，无所谓道：“他是谁，对于我来说，不重要。”

“可是他是有钱人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现在拥有的话钱和公司早晚都会是他弟弟的!”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江月白内心说没有震动是假的。

好像心里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一般，江月白握着雨伞的手微微有些战栗。

怪不得他身上会有伤疤，怪不得他会一个人去做那种手术，怪不得他小时候明明会笑会哭，现如今的性格会变成这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没想到这种豪门大家略带狗血的不幸居然真的会发生在生活中。

江月白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噩梦。

“江哥，我求你离他远一点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你在他身边，万一有什么不测……”

“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有钱人的主意说变就变，身边的莺莺燕燕数不胜数，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啊哥!”

江月白费力地把自己的脚抽出来，又往后退了几步，冷冷道：“我跟你也不是一路人。”

“只有我，我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只有我!”

江月白越想越心神不宁，不再听他胡搅蛮缠，只道：“你要是再不离开这儿，我保证你会后悔。”

“刚才那些话我录了音，不想被当成明天的小区广播放映就赶紧滚!”

郑研一听这话，好像神智稍稍回复了一些似的，抹抹眼泪站起身。

“江哥，你真狠。”

“知道我不好惹还不滚?”

郑研苦笑一声，自嘲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放弃你的，江哥，我永远等着你。”

江月白实在是嫌他聒噪，等确认他没影儿了之后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真晦气，以后出门还是看看黄历吧。

察觉到耳边淅淅沥沥声渐渐停了，江月白便收了伞，把怀中护得好好的白菊碰到老爷子跟前。

老爷子的慕旁边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墓，是当年那只黄皮小鹦鹉的，小鹦鹉在老爷子走后几天不吃不喝也跟着去了，被江月白好好地葬在一旁。

“爸，我来看你了。”

“刚才……你也听见看见了，我早就把那个人渣忘了，你不用担心我难过颓废。”

“爸，我跟穆阳都过得挺好的，吃穿不愁，说来您可能不信，穆阳那臭小子最近都有猫腻了……”

江月白一边擦着墓碑上的灰尘，一边哑着嗓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世间的人和事大多如此，得到的东西永远就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又会想念曾经拥有的滋味。

他二十出头事业不错的时候，忙的脚不着地地跑各大时装周杂志社，预约他的甲方从年初排到了年底，都夸他的手有灵气儿，能创新，每月的收入足以支撑他爸化疗治病，还有很多富裕。

他以为每月把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他爸就是孝顺了，可有的道理就是人活了几十年都不懂，非要经历一些失去才能明白的。

他在迷茫后悔的时候才想起要回家，可是没有的亲人的屋子又怎么能算家呢？

江月白颓然地跪在墓前，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

“那什么，爸，我最近又谈恋爱了。”

“那个人……待我很好，很好很好，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他。”

躲在树后看了一上午的周舫沉默了，后背凉飕飕的。

周舫没想躲起来，可是他来时正好撞破了郑研向江月白袒露了自己的身世。

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躲起来，不要被他看见。

江月白这边越说越离谱，念念有词道：“我这就把他的生辰八字烧给您，您帮我们俩看看，有没有缘分。”

“要是您看着还行，就给我托个梦，要是觉得不靠谱——”

“江哥。”

周大总裁终于忍不住从一片松树林后面现出真身。

江月白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着无可奈何的周舫，“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呦，是哪来的小野猫躲在树后听人说话呐?”

周舫走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衬衫里深深吸了一口，软软地道：“不是小野猫儿。”

江月白从郑研走后就看见了藏在树后的周舫，只不过怕把人吓跑，一直没有点破。

“周大老板来的正好，我正跟老爷子说你呢，你来了，省的老人家一趟车票钱。”

周舫静静地听着江月白一本正经的胡诌，心里有些紧张。

“乖乖，过来磕个头，江哥今天中午请你吃好吃的。”

周舫不知道的是，江月白认识的许多同性情侣，半辈子不敢往家里领也不敢声张，多是在尊敬的亲人朋友面前磕个头，就算做拜了堂结了婚，后半生据说会被阎王爷记录在册的。

爸，你要是看着合适，就帮我们在地下留个名册吧。

后半辈子是苦是甜，我也只认定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