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的喜脉是半月后诊出来的。

那日红菱做了枣泥糕，姬发看做得精巧，便掂了两块尝尝，方吃下一个，便止不住地干呕起来，连腰都直不起来，脸色灰白得煞人。红菱吓得直哭，一边帮他抚背顺气，一边连忙叫人去唤太医。

这是韩烨和姬发结契后第一次来寻他，赶来的时候太医正为姬发诊脉，那人面色如纸，半睁着眼躺在床榻上，原本清澈如春水润洗的眼眸灰蒙蒙失了光彩，叫韩烨心里泛疼。

遂坐下拉起姬发的另一只手放在掌心里，见他欲将手抽出，喝止道：“别动，太医诊脉呢。”

姬发便不再挣扎，任由他牵着。热度从韩烨的掌心流入他身体里，配合着韩烨释放的柑橘气息，倒是让他舒服不少，胃里翻涌的呕吐感逐渐平息。

太医捋了一把胡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回禀陛下，国师这是有了身孕了。”

姬发与韩烨俱是一惊，红菱先反应过来，原本苦皱着的小脸立马舒展开，欢喜得不行，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陛下和国师真是好福气，又将太医拉到一旁问东问西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韩烨偷偷侧眼看姬发的表情，见他面上悲喜不明，心里腾升的喜悦渐渐沉了下来，他试探着开口，“发发，你可愿意……留下这孩子？”

“陛下喜欢吗？”

韩烨全然失了帝王的沉稳，急着说：“当然喜欢！这是朕和你的血脉，朕想听到他唤你爹爹唤朕父王，朕想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如果是个男孩，就让你教他读书朕教他骑射。如果是个女孩，朕要为她选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但是倘若发发不愿……”

他顿了一下，眉眼耷拉下来，语调也低沉下来，“朕也准许你打掉他……朕已经强迫过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姬发转头看到窗外暖阳倾泻绿柳招摇，黑颈白腹的小鸟在枝条间跃动，几个小宫女在洒扫亭廊，不时聚到一起嬉笑几声，又生怕人发现似的连忙散开。

他觉得心里有一种极温柔极轻软的情绪迅速滋长，又悄无声息地爬满整个心房，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失去了留恋的意义，他想捉住眼下缓缓如流水轻淌的日子。

人生并不长久，他已经花了将近一半时间在国家和理想上了，或许剩下的那一半就该留给自己。

韩烨看着姬发弯了嘴角，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绽出温柔明亮的光，像窗外的春色暖阳。

“我愿意的。”

暗涌的暖流融化了最后一层坚冰，淌过干涸的河床，裹挟着漫长的冬天而去，金色的阳光终于冲破厚重的云层，照亮阴郁的天空，送来了迟到的春光。

韩烨按照太医的嘱咐寻了个静谧的处所给姬发安胎，柑栀宫离他的寝殿不远，来往方便，环境清幽，最适合姬发静养。

他命人将此处细细打扫，殿前移植了几株柑橘树，殿后有一座两层的小楼阁，登上眺望，可将柑栀宫的景致尽收眼底，也令人好好布置了一番。

姬发自孕后胃口一直不好，闻不得半点腥膻，稍不注意便呕个不停，一日三餐只能吃下些寡淡的白粥，原本就清瘦的人又清减了不少。韩烨心里又急又疼，却帮不上半点忙，只能在人难受的时候释放乾元气息稍稍安抚。

红菱也是急得不行，她花了许多心思做了些清淡的菜食，可姬发每次勉强吃了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捂着嘴蹙紧眉头，等这阵儿恶心感平息。怕伤了小丫头的一番真心，姬发安慰道：“这菜很好吃，等过段时间还要你天天做与我吃。”

红菱红着眼点点头，转手换了太医院配制的抑制孕吐的汤药，自姬发诊得有孕便日日服用，眼看怀胎将近三月，可效果微乎其微。

棕黑的汤药盛在玉瓷剔透的碗里，姬发端着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连忙拿起一个蜜饯放在嘴里，拧眉含了半天才冲淡口中苦涩。

韩烨此时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姬发恹恹地撑着脑袋坐在软椅上，两道英气的眉紧紧皱在一起，他快步走过去，将人柔软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难受了？”

姬发见了他还想起身行礼，无奈手被人拉着不 肯放，倒也作罢，他摇了摇头，“刚喝了药，嘴里苦。”

韩烨凑过去亲了亲姬发的嘴角，“朕刚吃了甜食，亲一口就不苦了。”

姬发哪里料到韩烨会来这一出，捂着嘴惊得就要跳起来，韩烨顺势一拉，就把他圈在了怀里，蹭着温热的颈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扑了满面，“好歹也是什么都做过了，这么激动作甚。”

姬发羞恼地瞪着躲在一旁看好戏的红菱，面上飞红，也不愿给人留情面了，张口要拆韩烨的台，“陛下刚下了朝过来，哪里来的甜食吃？”

“朕一见了发发可不就跟吃了甜食一样，心头甜得紧。”

姬发从韩烨怀里挣脱出来，瞪了他一眼，“陛下再不用午膳可就要凉了。”

说罢扭头就走，红菱在他走了以后才笑出声来，韩烨虚指她道：“你还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之色，没有什么威慑力，红菱笑得更欢了。

韩烨在中秋这天牵着姬发登上城楼，明亮的玉轮嵌在深蓝的天空，寥寥几颗孤星闪烁，远处隐隐传来街市的欢庆声，偶尔有一两朵烟花在天际绽放。

姬发有孕已经过了五个月，腹部撑起一片圆润的弧度，行动不似从前那般轻便，韩烨捉住他的手，领着他一步一步迈上石阶，站在城楼上眺望远处万家灯火。

“朕在这座城楼上送走过征战沙场的士兵，迎贺过凯旋而过的将领，接见过外邦进贡的使臣。”他顿了一会儿，同姬发额头相抵。

月光好似融在了那双多情温柔的眼睛里，此刻那双眼睛盯着姬发，叫他闪躲不得，周围的空气都滚烫起来，在汹涌的爱意柔情之中，他察觉到令人战栗的不安。

“朕也将在这里，同朕亲自册封的皇后一起，接受万千子民的跪拜。”

“发发，朕想要那个人是你。”

姬发垂着眼没有说话，良久，将手从韩烨掌心抽离，兀自退后了一步，韩烨不解地看着他。

“大臣们上书要陛下立后了？”

韩烨茫然地点点头。

“徐将军徐晋公子今年刚刚分化，是个坤泽，脾性温润，颇识大体……”

“姬发！”韩烨恼怒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忘了，国师姬发数月前勾结叛贼意欲谋反，削去官职，押入天牢，念其教习天子有功，特免一死。”姬发看着月亮淡淡说道。

韩烨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靠着城墙堪堪稳住身形，他看向姬发依旧波澜不惊的眼眸，强烈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压上心头，自己竟从未看透过他。

“姬发已成罪臣，皇后之位实在受不起，若陛下一意孤行势必会遭天下人所指，望陛下另择他人。”

“你是在怨恨朕强迫你留下，还是未还你清白？天下是朕的，谁若敢多说一个字，朕就拔了他舌头！”

韩烨上前将手贴在姬发腹前，抚着凸起的圆润，急声问他：“这个孩子呢？你答应过朕要……”

“若没有陛下那晚的胁迫，又怎来这个孩子？”姬发抬起手递到他眼前，细瘦的手指在月色下显得脆弱而苍白，“这双手，曾经也是执过玉版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如今只能在这深宫里抄经作画了。”

韩烨苦笑，眼中一片苍凉，他沙哑着嗓子执拗地问：“发发，你还是要恨朕吗？”

姬发将头扭到一旁避开了他的眼神没有回答。

韩烨苦笑一声“朕懂了。”

他终究只想回到风云诡谲的朝堂，而不愿拘在巍巍宫墙之内做个禁脔。

他是志在山海的鸣鸟，哪怕自己将他的翅膀折断也做不了笼中金雀。

自己从十六岁便开始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倾心相付，终究只醉了他一人。

都说世上没有捂不热的顽石，可姬发是片沉寂的海，任由他怎么搅弄依旧掀不起半点风浪。

“发发向朕举荐的皇后人选，朕会考虑。”

姬发站在城楼上看着韩烨远去的身影，风吹起赭红色的衣袍，他有些痴然地伸出手，仿佛可以捉住那翩飞的衣角。

凝望着被黑云逐渐遮蔽的明月，他失神般喃喃自语，“你是皇帝啊……”

韩烨得做天下人的帝王，不容他自私做了他一人的夫婿。

红菱掰着手指头算陛下已经几日没来柑栀宫了，她两只手都不够用，那天中秋夜韩烨带着姬发登楼赏月，而后却一个人折了回来，只是嘱咐她待姬发回来后要煮些御寒的汤药，便离开了。

姬发那晚回来后也不对劲，脸上没了笑意，捧着药碗呆坐许久，任她如何询问也是摇头不语。

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整日在楼阁上临窗写画，面上虽常常挂着清浅的笑，眼底却失了以往的光彩，笼罩着一层阴翳。

红菱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姬发在纸上游走的笔尖停了下来，“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叹气会带走好运的。”

“陛下都十多天没来了，国师跟陛下……”

姬发面上淡淡的笑意凝固了，红菱连忙改口，“奴婢看得出来陛下对国师很上心的，国师也对陛下有意，何不相互成全呢？”

姬发持笔的手腕久久停在空中，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出浓黑的一团，他望向带着天真的倔强站在那里的小丫头，忽然羡慕起她简单的心思，像极了十六岁的韩烨。

“红菱，你知道韩烨是谁吗？”

“皇帝啊。”

“对啊，他是皇帝……”

红菱愣在了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好像突然懂得了什么，明白了整日缠绕着姬发的痛苦无奈，她只是懂得了一点点，就觉得自己要被潮涌般的悲伤淹没，那从来陷在其中挣扎的姬发呢？

她很想替姬发驱散承担一些，但她的光亮实在太微弱了，像一点萤火之于暗沉的夜空。

“这画毁了，帮我扔掉吧。”

“为什么要选那个最偏僻的窗子呢？”

姬发笑了，扭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沐浴着一层模糊的温暖，“这里的景色很美，我很喜欢。”

红菱点点头，拿着那张画了一半的画走了，她以前也站在那里眺望过，知道透过那扇狭窄的窗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色——一条很不起眼的落满了枯叶的小道，几株稀疏惨淡的绿柳和一堵高高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