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岁暮
平明时分,我是被侍儿叫起来的。该死的早朝即将开始,而我不得不离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刘杭之昨晚被为难得太狠,眼尾还是红的,仍旧处在睡梦当中。我生出些存在时间非常短暂的负罪感,然后在人家脸上亲了一口,穿衣服起床时就给忘了。
早朝时,本以为大臣的注意力都放在科考上,我就试着提了提移风易俗的事情。兄长曾经在鲜卑人当中强行推行汉化,禁穿胡服,禁说鲜卑语,连祭祀都更改了。有些老顽固仗着自己年龄大不听他的,等兄长一过世,这些人就拥立我宗弟上位,大张旗鼓地反其道而行之,强迫汉人胡化。叛乱很快被平息,到我当政,只好用了折中的方法,汉人汉风,胡人胡风,后宫必须着汉服,祭祀则是鲜卑自己的风格,三十岁以下必说汉话,允许六十岁以上年老者在夏日炎热时迁回平城。
我手段不如兄长激烈彻底,虽然鲜卑大族没有联合起来给我惹麻烦,但上朝时看着官服眼花缭乱,左耳朵汉语右耳朵鲜卑话,着实让我有些烦躁。
今日我又提起移风易俗的事情,仍然被老顽固激烈反对,他们丢下科考就明里暗里嘲讽我和兄长“数典忘祖”。朝会不欢而散,我们谁也不肯让步。我气得脑子发懵,忽然想耍几把剑来宣泄一下情绪。
我知道自己该去哪了——是楼翼所在的蕙草殿。每逢月末的休沐我总要约他演武,今天想突然给他一个惊喜,就没让人提前通报,晌午时自个儿摸去了他的住处。
是楼翼并非鲜卑大族,只是从前兄长送我的贴身侍卫……当然我俩心知肚明,他还兼具别的用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向兄长坦白自己的癖好。
当时我十七岁,被催婚了。
“我不嫁!我要永远待在兄长身边,”我恨不得在他面前撒泼打滚,“而且没人愿意娶我的。我不给他们生孩子,还想让他们给我生孩子呢!”
兄长被我气得哭笑不得:“你就仗着朕宠你无法无天吧,朕要是走了,你不得碰一鼻子灰?”
“您说什么呢,”我跑过去拽着他珍贵的冕服,他也任由我拽,“您不得千秋万岁!还有,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还等着南征做将军呢,我才不嫁人。”
“阿姮,”他微微蹙眉,“听话。”
我顿时委屈起来:“哪个男人会愿意跪在女人脚边挨打啊,您把我随便嫁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快乐的。”
他有些无奈,退一步道:“你想要个没名分的侍夫,可以,随你怎么玩。但你的那点公主脾气和嗜好,可别发挥在你未来夫君身上,懂吗?”
北朝非常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我未来的夫君是个鲜卑大族连想都不用想,怎么可能由着我骑在人家头上。兄长允许我在成亲之前私下里养男人,已经是极度宠爱的表现了。
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我满口答应:“谢谢兄长!您不是提倡男子二十而冠,再娶妻成家吗,您就把我当男的,二十的时候,我肯定娶……啊不是,嫁人!”
其实二十的时候我也没嫁——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此处略去,日后再表。总之,可能是兄长觉得我自己找男人不如他给我挑,这样更放心一点,于是就把是楼翼送给我了。
是楼翼那年二十二岁,典型的草原套马壮士,强健有力,单手就能把我举起来。但又因为曾经是奴籍出身,所以一点不凶神恶煞,反而恭敬有礼。难为兄长挑了一个没成过亲还愿意被我训的男人,而且融合了他自己的小心思——这人不好看,性格很闷,一棍子打下去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自然会感到无聊。
说不定能把我掰回来呢?
呵呵,他想太多了。
我现在玩的花样最初都在是楼翼身上试过,反正他皮糙肉厚摔不坏,伤痕很快就能愈合如初,对我又忠心,关键时候还能救命,实在是侍夫的最佳人选。
在我跟宗弟相争夺取皇位的过程中,他立过功,我便想着给他封个武职放他自由。毕竟之后再也没人管我,我想要多少男人都可以,是楼翼的作用已经不太大了。而且我总能从他望向北方的眼神中感觉出,比起留在我身边,他更向往塞外草原。
我便询问他的意思,谁想到,是楼翼竟然拒绝了,他说自己还想保持曾经的身份,留下来侍奉我。
“可朕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没必要偷偷摸摸,”我在脑海中勾勒他着后宫装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愿意做朕的爱妾吗,朕可以封你为世夫。”
他木讷地红了脸,摇摇头道:“臣出身卑贱,除了一身蛮力什么也没有,样貌丑陋,不合陛下心意。配不上世夫的品级,做个散号侧室就已经知足了……”
“但你很可爱啊,”我笑着拿毛笔去戳他僵硬的脸皮,“春天里不会只开一种花,你有自己的优点。”
于是我封他为静训世夫,留在后宫。但其实男人多起来之后,我对他的关注少了很多,也不太往他那里去了。当我有更多的选择,我确实想要像萧南客一样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人。
我是挺俗的,爱钱爱刀剑爱美食爱美人,若非得说个不太俗的优点的话,那就是恋旧,也就是这份心思,让我定下了不论再忙、每月也要去他那一次的规矩。
起因是有一回散步路过蕙草殿,心血来潮没让人通报,偷偷溜了进去,想知道是楼翼在做什么——他没做什么,只是依偎在凭几上半醒半睡,像老人一样晒太阳。
黄昏的光线簌簌铺开在他膝上洗掉色的旧毛毡,那上面起了好多毛球,也没人给他换掉,衣服也还是上次见面时的那套。书案放着半盏凉透的茶——他还是不喜欢喝茶,但我说汉人喜欢,所以我们也得努力喜欢,硬逼着他喝,他也就喝了,而且是每天,这个习惯竟然保留到现在。
我看得心里一阵发酸。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忙得没时间,我经常会忘记他。以前发生这种情况时,我总给是楼翼极大的自由权,不需要他时他随便乱跑都行,是楼翼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再很合时宜地消失。直到那回在集市撞见一手拿烤饼一手捏泥人的他,我才意识到,是楼翼应该是个挺贪玩的人。
但在宫墙里,这华美的雀台上,他能去哪呢?除了我他还认得谁呢?
我无言在他身后站了半晌,心思杂乱,正当我准备上前叫醒他时,秋风将落叶送到他嘴唇边,他便惊醒了。
是楼翼伸了个懒腰,拿下调皮的枫叶,不知道为什么露出失落的神情,我看到他端起手边的凉茶就要往嘴里送,连忙叫住他。
“入秋天转寒,茶冷了就倒掉罢。”
他端茶的手一僵,也许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一定要把头扭过来看清我的脸。待确认我就是我,不是他在做梦之后,是楼翼连忙趋步至我身边跪了下来,问安时的话都是激动的。
“臣迎驾来迟,请陛下责罚!”他迟迟没有抬头。
“朕又没知会你一声,怎能怪你,”我宽慰道,又恢复成刚才的话题,“茶冷了就别喝了,怎么还像原来似的死板。”
他抬头道:“臣知罪,但……那,那是陛下赏赐的茶,倒了太可惜。”
我赐的茶?那不是夏茶吗,得有三个月了吧,这还能喝?!
“扔了吧,朕再给你新的,”我把他扶起来,“好久不来你这,蕙草殿怎么越来越冷清了,难不成是下人偷懒,给你脸色看?”
宫里趋炎附势者多,他们若以为是楼翼失宠,恐怕不会尽心伺候。是我的疏忽,就算我人来不了,至少送点东西过来,怎能让人喝三个月的夏茶,不得拉肚子吗。
“不,不是,是臣不喜欢他们总围在臣身边,”是楼翼连忙解释,他看我要把茶倒掉,又赶紧阻止,“茶凉了也很好喝,求陛下把这残茶留给臣吧。”
我望着杯中涟漪,沉默半晌,如果不是知道是楼翼没那个脑子,我会以为他句句另有所指。
“那就温了再喝,”我最终笑笑,将茶饮入口中,暖了片刻后一把拉过是楼翼的衣领,踮起脚嘴对嘴渡了过去。
他对我的行为非常惊讶,但,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我做出什么举动他都能很快适应,马上热情地回应起我来,最后反而是我气息不稳推开他。
“好了,没完了是吗,”我心虚道,“有饭吗,朕好饿。”
他下意识摇头,因为根本不是饭点,但反应过来又马上点头:“臣给您做好吗?臣跟汤官饮监学了很多汉人的菜式,连梦里都在做饭,就等陛下来。”
“梦里都在做饭?”我好笑道,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往前走,“你刚刚梦见什么了,一片落叶都能把你惊醒。”
他忽然忸怩起来:“臣……”
我随手揪起他屁股上的肉/狠狠一拧,直拧得他走路都困难:“回话太慢了。”
“呃啊!臣……知罪,臣梦见……”饶是他不白,脸红的也挺明显,“臣梦见陛下……亲我,然后说,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我醒来发现……竟是一片枫叶落到唇边,便有些懊恼。”
“《淮南子•说山训》,”我笑了起来,松开手道,“朕以前跟你说汉学,你从来记不住,这回怎生如此清楚?”
他停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是因为,陛下说岁暮时会召集后宫中人宴饮,那时臣肯定能见到陛下了。”
我猛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盯着是楼翼,不得不说,我恋旧的情绪被完全勾上来了。我记不太清上次来他这是何时,可能是赐夏茶的时候,可能更早,他一天天就是这么消磨的时光的——一条破毯子,一杯冷掉的茶,在等待中看见太阳升起又落下,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做梦梦到了我。
“朕感觉总是不活动筋骨,身体都要生锈了,”我扭动手腕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如此?不如陪朕演武吧,以后我每月都会找你的。”
是楼翼大喜过望,忙不迭道谢,因为这样一月至少能见到我一次。我心里却觉得酸涩,因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
以往去蕙草殿,是楼翼总会早早准备演武的刀剑,那今日不是休沐,他又会做什么呢?难道又是一杯凉茶枯坐半宿吗?
带着好奇,我推开蕙草殿紧闭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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