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夜者
对于丰孺来说,郑青早一天来少府记名,就早一天受他的统挟,他乐得第一日就让对方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让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傅、昭仪看看,底层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由于郑青依然兼有“夜者”和“郎中”双重身份,丰孺直接让他做了两个职位的活。因为之前皇帝说过今晚要歇在披香殿,不会在处理政务更为方便的宣明殿留宿,所以丰孺马上安排郑青今晚就要守夜——守一个皇帝根本不在的夜晚。
天子若是在宣明殿处理政务晚了,不会再移到后宫去,直接在正殿歇息了,这时后宫最末一等的夜者就要伺候更衣梳洗,有可能被点去陪睡,而且完事就得走,没有留在龙榻上过夜的资格。至于郎中,轮班守夜倒夜壶之类的杂活,都得干。丰孺一下子把它们都堆在了郑青身上。
太阳落山时,郑青就被拽去洗了澡,还没穿好衣服就有黄门冲进来,将他按在竹榻上。
“你们干什么?”郑青少见地露出慌张的情绪。
“你说干什么?陛下今天要是真在宣明殿,你难道什么都不准备就直接过去?”丰孺笑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现在弄了,床笫上少疼一些嘛。”
“哈哈哈哈对……对!”丰孺掩面笑道,“我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今天,当年坚持活下来竟然还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看着你家破人亡,看着你被陛下羞辱,看着你沦落到今天连宦者出身的我都比不过,便觉得人生似乎也不是那么毫无希望可言。”
郑青再怎么样也能察觉出不对劲了,他咬着牙,冷汗直往下掉,问道:“你……到底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吗?”
丰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摸了摸自己歪掉的鼻子,婉转道:“奴婢一个小人物,哪能让郑廷尉记挂。”
只这一句话,郑青便知道自己是在哪个时期“得罪”过眼前之人了。他昔年跟着刘泱都是以长沙国客卿的身份,偶尔会临时担任都尉。一直到刘泱受封赵王后三年,才有了正式官职——就是九卿之一的廷尉,他一定是在那个时期见过丰孺。
但正如丰孺所言,郑青对这个卑微的小人物毫无印象。
“你别想我了,想想自己吧,”丰孺的眼睛泛着幽冷的光,抱臂道,“赶紧把宣明殿收拾了,不然,郎中属自然有郎中属的规矩——这一回,可没有哪个皇子会赶来救你了。”
丰孺扔下最后一句话,领着那群黄门扬长而去。郑青不再纠结对方任何的暗示和羞辱,艰难地调息着心神,他本身就是个意志力极强的人,冬月的天气直接往冷水里跳,嘴唇被冻得青紫,竟真压下去几分燥热和情动,但身体里被放了这种东西,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郑青潦草穿了郎中的衣服后,一步步缓慢地挨向正殿。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也不再耽搁,先擦了地板,洗了夜壶,又去收拾已经很干净的床铺。朝会以来,皇帝几乎没往后宫去,一直歇在宣明殿,所以这些事情其实一直都有人在做,只不过丰孺存心难为他,才让他又做一遍无用功。
丰孺冷眼看着散漫出窗户的烛光,屋中人身形的灰黑剪影在亮黄底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瘦削。丰孺知道郑青动作艰难迟缓,倒也不急于催促,因为他知道皇帝今天已经歇在披香殿了,所以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同昔日高高在上的昭仪周旋下去。
然而,仿佛连老天都要同他作对下去似的,没过多久,说好要留在何婕妤那的皇帝,竟然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宣明殿大门。他似乎烦躁不已,连个侍者也没带,仍旧保持着负手的姿势匆匆向前行去,丰孺连拦都没拦住。
“怎么这么暗?就点那一盏灯,省的钱难不成还给你当俸禄?!”皇帝没好气地问殿中唯一的郎官,他正背对着自己收拾铺床,“这么晚还没收拾完,就你一个人吗?”
郑青的身子一僵,他现在衣冠都是郎中样式,殿内光线昏暗,刘泱并没有认出他。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要转过身站起来迎接,结果那根玉柱便狠狠向华心,所以本该喊出的“臣问陛下安”,都变成了抑制不住地shen吟。
他两腿一软就要倒下去,而几乎是同时,对面便伸出一双宽厚有力的手,将他抱在怀里。
丰孺在窗外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就要以为皇帝对郑青旧情复燃了,心软了,结果片刻之后那双手又推开了郑青,如同丢弃垃圾那样,将人甩在一边。
“是你?!”
骨头磕在地上的声音。
“是……臣,”郑青忍痛的声音传来,“丰侍郎不准臣点灯……”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快些收拾,”皇帝不耐烦道,“然后给朕更衣。”
“……唯。”
丰孺捏了一把冷汗,开始后悔把这活交给郑青了,这一更衣,下一步不就是侍寝吗。这么好的机会……即使现在自己的脸上不了台面,那也可以提拔提拔那些巴结他的宦者啊,结果白白便宜给郑青!
明灭闪动的烛光下,只看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挨得很近,前者抬起胳膊,后者替他脱掉裘衣之后,又跪下解对方的银带钩。庭中梅花的枯枝遒劲有力,仿佛通灵性似的将自己点缀在窗户边沿,雕花的窗栏将这场景四四方方一框,竟有几分泼墨作画的感觉。
丰孺是无心欣赏这偶然一瞥得来的美景,心中全然是挫败感,如果两个人真就一枕贪欢重修旧好,自己的好日子怕是也到头了。
“行了,你走吧,别让人打扰朕的清净。”
这句话重新给了丰孺希望,他看见郑青果然行了个礼就离开了,不禁喜上眉梢,连忙从后门跑到偏室等着。就算皇帝来了,他今夜照样可以让郑青不好过。
“你都听见了吧,陛下让你守夜,不准人来呢,”丰孺窃笑道,“平明之前你都得在这安静跪着,哦对了,要是让我知道你把东西拿出来坏了规矩——”
丰孺猛地拉过郑青——但他自己力气不大,险些被对方拽过去,趔趄两步后,只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宫里的手段,哼!”
言罢,扬长而去,
郑青知道不止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便安静跪着,那助兴的药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再浓烈,可仍旧让他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忍得实在是辛苦。月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层纱衣,匆匆往屋檐上赶去,宣明殿内的一切都陷入安静如水的夜色中,皇帝也似乎睡着了,隔了几道宫墙的打更越发衬得长夜难熬。郑青的意识逐渐昏沉,身躯摇摇欲坠,直到他听见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到极点的脚步声。
“……不,你不应该来的,”郑青没有回头,却在使劲摇头,“快回去,璃儿。”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过后,郑青的肩膀一沉,一件黄门侍郎的外袍搭了上来。
废太子刘璃的乔装。
“你何苦找这罪受,”他低声道,富有磁性的嗓音便更有吸引力了,“今晚在球球那不好吗,却要往他面前撞。”
“我当时太冲动了,虽然……压抑太久,总有这么一天,”郑青苦笑道,“但不能是这个档口。差点打乱你的计划,抱歉。”
刘璃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将盖在对方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一些:“先生在说什么。我不想以牺牲你为代价,也受不起这种道歉……你还好吗。”
“还好……多亏苌弘和球球,”郑青垂眸道,“我去见染儿,明明已经筹划很久,也避开了眼线,却还能被这个侍郎发现,说明他很早就开始盯着我了——不过你放心,是私怨,同我们的计划没有关系。”
“他?他自然是没那个本事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先生你,”刘璃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就像春天的山泉一样,萦绕在郑青脖颈耳垂之间,从后背环抱的姿势,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互相依偎取暖的恋人,“你若同他把什么话都说得太直白,他不念旧情,真就放任你在这受小人欺侮怎么办?”
“还有两三个月……”
“一个晚上就把你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不……我是说,我应该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郑青自嘲地笑了笑,“我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给他就是了。”
刘璃沉默了一会:“我真不想看见先生你这样委屈自己,之前的十几年已经够痛苦了,现在还要变本加厉……”
“但我必须这么做,”大概是困意有些上头了,郑青的声音变得逐渐虚弱飘忽,“少了苌弘……你的计划还能进行,可少了我,就会……麻烦很多。我必须要获得曾经……甚至高于曾经的地位和宠信,才能保证一切顺利。就当是……感情也能够大破之后大立。这就是我今晚便要回来的原因。”
“可你现在跪在这,而他在里面好梦,”刘璃冷笑道,“感情?他是不需要感情的人。”
“我要等一个长安落雪的日子,”郑青喃喃道,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推开刘璃,“璃儿,你快走吧,万一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没关系,有人在放风,”刘璃握住郑青的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非要如此,便寻个时间来找我,我把护身蛊给你。”
“不行!那是护佑你的东西,”郑青果断拒绝。
“我还有一只阿母留给我的,”刘璃坚持道,“如果他们实在过分——让他们像病人一样死去好了。”
“万一引起警觉……”
“他们会认为是疫病的,”刘璃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宫中传有疫病,要是又添一场日食助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尽量自己抗,”郑青偏头看了看刘璃,“我很难被人折磨死的,没关系。”
这话让刘璃不知道回应什么,眉目之间染了几分心疼,他与郑青拥得更紧了些:“离平明还有三个时辰,你睡一会吧。”
郑青这才把重心都偏了过去,阖目叹道:“谢谢你,璃儿。”
更声远去,冬日里连虫鸣都没有,夜凉如死水,只有这里,尚且跳动着一寸的火苗。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