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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谜团

书名:长毋相忘 作者:流火授衣 本章字数:4001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真的一点没有怨过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在阿母被别苑的婢子欺负时,刘碧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不来救救他们;在仲兄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爱时,刘碧也在想自己到底哪里让人厌恶。但他长大之后再思考从前,联系到长沙王和皇后曾经的势力,他能看到父亲漠视背后的关心,以及尽量隐藏在最深处的爱和照顾,他本该毫不怀疑自己拥有的一切虽少然真——却出了围猎这种事情。

即便他已经拼尽全力,一旦输了,父亲便不会容忍,不留情面。

我的价值只有赢,只有军功,多令人可悲啊。

刘碧心底有一个声音如是说道。军功原本是助他向上攀登的藤蔓,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何尝不是枷锁。

“您不愿回答,那就算了,”周章见刘碧一直出神,以为自己戳到对方痛处,立刻更改话题,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苌弘哥,您能不能把上林苑里发生的一切跟我说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刘碧心中一紧,他是当事人,没有谁比他更能感觉到整件事情的诡异之处。冬眠的熊即使出来觅食也会行动迟缓,不会主动攻击人,他却措不及防遭遇野熊的袭击——而且那熊还像是遇见仇敌似的,忽略了身旁的侍从,直冲他而来。刘碧当时和熊打得难解难分,身受重伤,还好身边的侍从用火矢射中了野熊,刘碧才能及时割断它的咽喉。

完整叙述经过后,周章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件事情连起来看,就更加可疑了。那南越人打赌时仿佛知道您会输似的,所以才跟陛下以国土为约,他的态度实在奇怪,此为一。”

刘碧点头,却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我以为他们只是自负,可最后自负的是我自己。”

“您别这么说,苌弘哥有实力,那自负就该叫自信,”周章替刘碧辩解道,“还有,太子所猎的熊有些可疑。当时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我也跟过去看了看,那头熊是受了一刀一箭直接死亡的——熊这种畜牲皮毛这么厚,很少能一击毙命。而且它体积看着大,但非常虚弱,毛色也不干净。就像……就像被饿了好几天似的。”

这就是刘碧不了解的情况了,真不知道太子怎么如此好运,碰上一只几乎没有任何威胁的熊。

“它四肢都有一圈脱毛,似乎是被锁链和绳子勒过。可野熊被拖过来时,只是套了颈部,颈部被一路勒出血痕,这是正常的,”周章摊了摊手,“如果是这样,野熊四个爪子怎么会脱毛脱得如此一致。”

刘碧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它和您那只熊,仿佛是狼和狗的区别——山林中的,和家养的。”周章叹了口气,“所以我当时看见那头被您砍得体无完肤的野熊,就觉得,太子可能做了弊——他提前让人在山中捕到了熊,然后养在上林苑,反正那地方那么大,不容易被发现。为了减少皮毛的损伤被人一眼察觉不对劲,便同时束缚了四肢和颈部,甚至,可能还喂了助眠的药,减少熊的活动,等到正式开赛,便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放出来。他一箭一刀就弄死了。”

刘碧震惊不已,因为太子确实有能力这么做,这场围猎正好是他首次协助郝丞相筹备的。

“从谁获利,谁失利的角度说,您不止输给了南越国,而且……”周章顿了顿,“您还输给了太子,太子赢过了所有人,这就造成一个很奇怪的局面。大汉输了土地,但却‘争了面子’。”

刘碧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章接下来的话,直接把迷雾的面纱挑破了。

“也就是说,功是太子的,过是您的,利是南越国的,百越之地能驯化大象,连鸟都能开口说话,让一头熊攻击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怀疑太子和南越国有交易。”

刘碧一把抓过周章的手,压低声音道:“章儿!这话不能乱说!”

“我知道,上次琅琊王的事情,我也该吸取些教训了,这些话,我只同您一个人说,”周章认真道,“我也不想以恶意揣度他人,但是,我不管是谁,他竟然为了赢而危及您的性命。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刘碧愣了愣,他仍然握着周章的手,心里却仿佛被某种东西触动了。他很少见周章这副模样,一直以来自己才是对方的擎雨盖,现在这番话,却让刘碧产生一种身份倒转的错觉。

“可是……太子没有必要啊,”刘碧仍然怀疑,“他不是那种舍大义而取小利的人。他将来是要接替父亲继承大汉基业的。”

“是将来,将来就是不确定的事,”周章察觉到燕王的嘴唇有些干涩,便起身倒了杯水端过去,仍旧跪坐在榻边分析,“对于太子来说,他应该不希望看到有兄弟在任何一方面的能力超过自己。”

“章儿,”刘碧盯着他,“你今天好像很不一样。”

“有吗?”周章从思索中回神,“我只是有些生气。”

“不,不要这样,章儿,”刘碧没有接过水,而是用手抚上了对方的脸颊,“在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总是拿恶意去揣测他,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周章沉默了,他看着捧在手中的漆器,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

“你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对你来说,太子只是一个称谓,一个身份,”刘碧道,“我所了解的四弟,并不会因为自己某一方面不如别人而心怀怨恨,至少,他不会因为羡慕而害人。比如,他和琅琊王的关系据说就很好。”

“……章儿?”

刘碧又唤了一声,周章才回过神,他情绪有些低落,应了一声之后,只低头看着指尖,仿佛犯了错似的。

“章儿,谢谢你为我观察这么多,想了这么多,”刘碧尽量忽略背部的疼痛,温和地顺了顺周章的头发,“我没事的,别着急也不用那么生气,更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自己。”

听见“我没事”这三个字,周章的眼眶陡然泛红,他把水往旁边一放,直接搂住了燕王的脖子,涩声道:“这怎么叫没事……你都伤成这样了。我甚至都想怨陛下怎么还下重手……但你肯定不让;我又想把可疑的人一个个揪出来,都调查一遍,但根本没有条件。就算只是在心里想想,跟你聊聊,你也不乐意……”

刘碧轻轻拍着他,又强调了一遍自己没事,却听周章又哽咽道:“可我也不想猜忌别人,更讨厌勾心斗角,明明在燕国就没有那么多事情的,怎么一到长安什么都复杂起来了呢……”

“苌弘哥……我想家了。”

“那么多人喜欢长安,喜欢长安的功名利禄繁华,可我好讨厌这里啊……”

刘碧不知道该安慰周章什么,只是坐直了身子,任由对方搂着。等他哭累了,就把人按在被窝里睡觉——周章似乎一夜没合眼,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刘碧给他掖了掖被子,自己下床稍微活动了一会,他感觉身体非常僵硬,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走路像个木头人似的,但总算松了口气,伤没有他想象中严重。至少,不会严重影响明天的祭祖,拜谒高庙。

看来自己真是被医官的警告吓到了——刘碧苦笑着想。

这是朝会最后一项重要活动了,第七日的午宴过后,各诸侯国使者就可以陆续离开。但刘碧因为要受满百杖,加上养伤,还要留在这一个月。他盘算着,不如先送周章和王后他们回去,章儿应该想他兄长了。

姜王后这几日算是在娘家待了个爽,见了亲阿母之后,整个人仿佛又成了未出阁的女儿,面上总带着喜色和娇羞。她还做着能和燕王一道闲游回去的美梦,却乍闻噩耗——自家夫君因上林苑围猎失了一郡土地,被天子削爵并杖责五十——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姜氏这么哭哭啼啼一过来,周章就没办法留在燕王的房间贴身照顾了。他被赶出来时有些没来由的怨气,好像已经习惯和燕王独处,没有第三个人来打扰他们。现在骤然被冷落,一时间除了在院子里踢石子,竟然无事可做。

周章硬生生把继续调查的念头压了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惹事,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蹲在自远宫长蘑菇,两天后收拾铺盖回燕国。

也不知道兄长现在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第二日清晨,太子竟然主动来扶燕王参加祭祖,周章对他抱有极大的敌意,又怕自己再次给燕王惹事,索性连面也不露,远望着苌弘哥离开。

高祖庙不在未央宫内,而是长乐宫的正南方,出了安门再入覆盎门,直往西行。这里每天都有宫人兢兢业业地打扫,按时摆上四次的餐食,一切都仿佛高帝等先帝还活着。由于汉崇尚孝道,天子也不能逃脱死去君父的桎梏,所以对这地方实在是熟悉,一年不知道要来多少次,变着花样地献孝心。

这其中故事流传最广的应该是孝惠皇帝,他听从叔孙通的建议亲手摘樱桃给君父,从此开启了献祭应季水果给先帝的风俗。也就是从他开始,每一个皇帝都会被以“孝”字打头拟订谥号——也许确实标榜着子女的孝心,可更像是一种无法中断的枷锁。

祭祀过程肃穆而无聊,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刘璃也被拎着过来了,有三个奴仆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在这种时候疯病又严重起来。刘球和刘碧一样都由人搀扶,面色憔悴,心中滞郁,不同之处大概就在于,刘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而刘球则完全不想看见皇帝。

日中时分,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这一群皇室中人又在侍儿婢子的簇拥下原路返回。比起几天前的家宴,这会的氛围实在是压抑,谁都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情非常糟糕,故而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巴,只盼散场,只有刘璃傻呵呵地笑着,左顾右看。

至覆盎门附近,还未转角,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个侍郎衣着的人差点和走在最前方皇帝撞在一起,连忙跪下带着哭腔地声声道歉。

“陛下恕罪……奴婢太着急了,”来人将神色刻意摆得慌张焦虑,语气也满满都是委屈和娇弱,“但奴婢……是有要事见陛下。”

刘碧听此话皱了皱眉,他潜意识不喜欢这个人的举动和说话放方式,有种在刻意模仿谁的感觉,但又实在是做作。另外,打扮既是侍郎模样,怎么跟宦者一样自称奴婢,奇怪。

“丰孺,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来人似乎不是普通侍郎,皇帝的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上来就定他冲撞御驾之罪,看来对此人还是有些情分在的,“你向来谨小慎微,现在轻重都分不清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朕回来再说,还要直闯覆盎门。”

“奴婢行事逾矩,还望陛下责罚,”那侍郎含泪抬起头。

——刘碧一愣,这是出现在建章宫围猎前的那个侍郎,想给皇帝带护甲,结果郑太傅一来,他反而成了笑话。

当时离得远,刘碧没仔细看,现在细细打量着,发现对方大约二十出头,长相也颇为清秀姣好,但此刻惨白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个巴掌印,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可……实在是事出有因,事情紧急,”他红着眼眶道。

“怎么回事,”刘泱也蹙眉,盯着对方脸上的巴掌印,“谁打了你。”

侍郎委屈地落下泪来,幽怨道:“是……是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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