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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廷杖

书名:长毋相忘 作者:流火授衣 本章字数:5496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周章一直盼望着奇迹出现,事实却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燕王没有按时归来,通常来说他的成绩已经作废了,南越人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松了口,黄门却点出他狩猎的战果还不如姜太尉,大致与皇帝相当。

  位列第五。

  “你这是怎么了?!”天子狠狠地一拍桌案,恼道,“怎会连朕也不如了?!”

  建章宫前殿静得可怕,意味不同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跪在正中的人。

  燕王刘碧跪得笔直,却不得不拿左手压住右肩的伤口,用这种简单的方法止血。他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纵然那张不太有表情变化的脸依然硬如石块,可略微颤抖的身躯已经足够说明,他疼得厉害。

  “陛下,我们遇上了野熊……”两个随侍之一替刘碧回答,可他刚开口,就被皇帝的呵斥打断了。

  “闭嘴!朕问你话了吗?!”

  刘碧知道自己这一输,算是惹下大祸,这关乎汉廷的颜面,也关系到附属藩国与中原的领土划分。

  这个结果,等于他丢了一个郡。

  “儿臣……遇到了野熊,”刘碧深吸一口气,俯身叩首道,“与它鏖战数回,伤及右臂,弓箭……”

  “就你一个人碰到熊了吗?!”天子怒不可遏,“你四弟也遇见了!他能杀了那畜牲,你为什么不行?!”

  “儿臣并非是看见熊之后待机而动,而是野熊从林中穿出,突然袭人,”刘碧忍不住解释道,“好像发疯了一般,直奔……”

  “借口!”这两个字就像从天而降的巨石,把所有解释都堵了回去,直压在刘碧的心坎上。

  “就算你不敌那熊,又干什么与之鏖战?一直打到现在才回来!还误了时辰?!”天子气得直接摔了食案上的漆器,站起身直指着刘碧道,“你明知道自己身上背着多大的责任!一旦受伤影响之后的发挥,你要怎么弥补?只逞一时之气,不会权衡轻重,你要让大汉跟着你付出多大的代价?!”

  刘碧依然跪着,只是微微抬头,望着御座上越发遥远的君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该怎么解释,前几日挨得打到现在没有转好的迹象,马背上颠簸,疼痛难忍?

  他该怎么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安生冬眠减少活动的熊,突然疯了似的扑过来?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几乎是与熊徒手搏斗,还好两个侍从射出了火矢,不然他就要死在山林?

  他该怎么解释,右臂受伤之后几乎张不开弓,别人都在劝他返回,自己却硬生生撑了下来,想尽量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再打一些猎物?

  他该怎么解释,这就是他晚回来的原因?

  “儿臣……”

  成年之后头一次,铮铮铁骨的燕王刘碧,眼眸中露出些许委屈的意味,他仿佛又成了那个迷失在森林中,被父亲一顿斥责的孩子。只不过这回,他没有得到任何解释的机会。

  “回话!”

  “儿臣知罪……”

  他再次把头叩到最低,久久不起,身体也因为疼痛缩成一团。

  “朕说过你赢了朕便赏你,现在输了,你自己说该怎么办!”皇帝狠狠一拂袖。

  “儿臣……有负陛下信任,有负大汉,”刘碧的声音似是被哽住了,“失守疆土,罪不可恕,愿陛下……重责,以儆效尤。”

  “琼儿,”皇帝深吸一口气,唤道,“按照汉律,应该怎么罚。”

  太子很少在这种时候被提到,可能是他这次大出风头,与燕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刘琼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行至中间施了一礼道:“降爵,根据所失土地量刑,杖五十至三百。”

  此话一出,周章连呼吸都停了。

  爵位降不降不说,燕王现在已经受伤,杖责还是责背,他怎么撑下二三百杖的刑罚?!这不是要燕王的命吗?!

  “陛下!这场比试苌弘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您手下留情!”

  有人替周章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不看也知道是太傅,会这样唤燕王、此刻又敢顶着压力出来的,也就只有郑青了。

  他在刘碧前两步的位置跪了下来,叩首道:“而且苌弘已经受了伤,即便您要罚,也请看在他是您亲骨肉的份上,延缓半月。”

  “受伤?是朕让他受的伤?”皇帝负手踱步道,“是朕平日太过信任纵容他,让他真以为自己力大无穷,已经可以和野熊死磕到底了?!”

  “大人,儿臣也求您对三兄从轻发落!”这回上前的是刘球,他因着自己有罪在先的原因,一直不敢在君父面前多言,使劲降低存在感,生怕又招来一顿鞭子,这会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个桂阳郡而已!如果非要按照汉律来算,那儿臣……”

  “你还有脸说话?!”皇帝看见刘球就生气头疼,完全不想听他讲话,“弃国而逃,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句话彻底触动了刘球的泪腺,他立刻哭喊起来:“那你杀了我啊!我失了这么多土地不早该杀了?你曾经那么喜欢仲兄说逼疯就逼疯,太傅与你一路扶持被杀得全家只剩一人,三兄收复疆土的旧功你也不念!你对百姓官吏宽容仁慈,却这么对待家人?!我不懂你,宁愿不是你儿子!”

  “球球!”

  “五弟!”

  郑青和刘碧异口同声地呵斥道,但这番话无疑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他直接掀翻了眼前的食案,暴怒道:“逆子——拖出去,笞五十!给朕跪在南阙好好反省!”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球这番话给翻腾如沸水的前殿又添了一把柴火,皇帝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又转头去问太子。

  “琼儿,朕让你说,怎么罚。”

  太子沉思良久,仿佛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他前日替七弟求情,除了真心不忍外,也能因为能看出来父亲根本不想罚七弟。但今天,他实在无法揣度出,天子心里到底是真生了气,还是想要小惩大诫。

  他身为太子,一步不敢走错。

  仔细想想,燕王刘碧这个人的经历倒是丰富波折。初开始养在别苑不受重视,十二至十五入了军营,才算走入父亲的视野。封王之前最大的功劳有二,一是清理祸汉的赵氏,为父亲登基扫平舆论障碍,一是为平定长沙王叛乱出力。但是,恩宠犹不优渥。

  反而是在去封地之后,几次打得匈奴不敢南下,战线横跨东西,前不久又主动出击深入,才真正让他在朝中炙手可热起来。

  也许,皇帝只是喜欢他的战功而已。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有人能替代燕王,他的地位就没这么重要了,但在此之前,不能影响他继续立功。

  想到这,刘琼的心中已然明了,他松了口气,因为他本身也不想将责罚说得太过。

  “大人,不如废三兄燕王为蓟侯,但仍行诸侯王事,”刘琼回答道,“待日后有功,再恢复尊号。至于杖责……”

  周章立刻竖起耳朵,他现在只求能把这个免了,哪怕他的苌弘哥不再是燕王都行!

  “三兄身上有伤,不如先杖最低的五十,算是小惩大诫,”刘琼字斟句酌道,“待三兄痊愈之后,可十五日一杖,行刑一月——当然,这些都由陛下和太傅定夺。”

  不行!就是五十也不行!

  周章在心中尖叫起来,就在他将要也踏出一步给跪地求情的众人再添一员大将时,猛然间,收到了来自燕王眼刀。

  ——周乐竟,闭嘴。你敢站出来,孤就再也不原谅你。

  “刘碧,你认吗?”天子沉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儿臣知罪,”他再度叩首,“但凭君父责罚。”

  皇帝目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传廷杖和太医令,杖责五十。”

  “……谢陛下责罚,”刘碧起身,尽量让自己站得平稳,但步伐依旧有些凝滞,他放低步速以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大碍,缓缓跟着黄门走了出去。

  殿内再发生了什么与他无关,也许皇帝仍旧在为这个赌约与南越国谈判,也许太子又想出了新的主意,让事情有回旋的余地。但这些刘碧不配、也无心再知道,他沉默无言地跪在前殿的台阶下,一层层脱去沾满了汗渍和血迹的心甲、护腕,露出并不光滑细腻,反而有着深浅疤痕的背。

  虽然他现在只是而立之年,但打过很多场仗,受过不同程度的伤,若现在肩膀没有持续地传来剧痛,这五十廷杖倒不算什么。

  年老的太医令看见他肩膀处熊爪的抓痕,牙缝里都透着冷气。可以想象那野熊是用怎样的力气抓下去的,皮开肉绽,有些地方已隐隐露白骨。而刘碧当时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绑了布条止血了事。由于狩猎仍在进行,这右肩的血痂结了又被刘碧撕扯开,伤口如同蛛网一样像四周蔓延,红里发黑,惨不忍睹。

  这只是最重的一处,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碰撞出的淤青,血迹抹的到处都是。

  “燕王……,”老医工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当时就不该再继续参与围猎。如果伤得太严重,甚至会影响您以后挽弓用剑。”

  听见杖五十没反应,听见可能以后影响用剑,刘碧整个人如坠冰窖,他猛地握住医工的手,竟露出极端后怕的模样,颤声道:“拜托您了……我不能用不了剑!边境战事未了,匈奴尚未完全平定,大汉还需要我,而且这也许……”

  这也许是他眼中,我仅剩的价值了。

  刘碧又何尝不知太子别有深意的考量和裁决暗示着什么,他只是尽量不去思考这种可能。

  “唉,您这五十杖……”

  刘碧连忙扭过身子——行杖的两个黄门已经等了很久,但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刘碧向他们低下头,诚恳道:“烦请两位行杖时,错开碧右肩的伤,碧来日定有重谢。”

  一个诸侯王用这种语气和姿态对两个黄门恳求,场景实在有些让人心酸,两黄门纷纷点头,刘碧又道了一次谢。

  还没落杖,南阙另一边便传来哭喊声,想来是刘球所受笞刑开始了。

  杖和笞是不一样的,杖用木槌责背,笞用竹板责臀,前者要比后者重得多,打断脊梁、死人的情况也更常见,若不是重罪,用不到廷杖的。

  所以到底是让他失望了,于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便被撕开。

  是这样吗?

  我的君父,我的阿翁。

  天色已经变暗,三级台阶上前殿中亮起了点点温暖的灯火,在刘碧的眼中,它们已经尽数晕染开,发散出六角星芒似的光,手牵手连在一起。

  沉闷的风声响起,第一击木槌打在背上时,原本跪得笔直的刘碧便忍不住向前倾去。虽然受责的地方离右肩还远,但疼痛带来的挣扎总会牵动伤口,让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雪上加霜。

  “砰!”

  沉闷的声音仿佛预示着木槌的穿透力有多强,刘碧感觉自己的每一节脊梁骨都在颤抖,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全身。一呼百应似的,背部的划伤、淤青、紫红的撞伤,都紧跟着叫嚣出不同的声音。

  木槌一下挨着一下,十下也不过就是几回呼吸之间的事情,却仿佛被无限拉长。疼痛折磨得刘碧喘不过气来,丝丝呼吸都被打断。

  他低下头颅,两手紧紧抓着垂在腰间的衣服,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脆弱——也许让一个人受挫的最有效方法,不是从外部打断他的脊梁,而是从内里抽走支撑他的东西。

  刘碧现在这个状态,不是没想过向父亲求情,只是他实在是害怕自己真的开了口,叫了阿翁,说儿臣几次从马背上摔下来,疼得实在厉害,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罚——却依旧得到冰冷的回应。还不如一开始,就装得坚强一些,能撑下去,不需要父亲体恤。

  自欺欺人,就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

  第二十下,右肩的伤口终是再次绷开。

  “呃啊……啊……”刘碧紧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岑岑。他能感觉到汗水流进了伤口里,像是细密的针一样刺了进去,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淤积着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溢出,将他整个颠覆。

  这种绝望的疲惫感,正如围猎接近尾声时,他的心情。

  当刘碧知道自己的时间都被那只野熊差不多耗尽时,立刻不要命似的纵马向上林苑深处驰骋,两个侍从都很难跟上他。马儿也受了惊吓,将他摔下去两次,他滚落在石头和结实的树干上,肩膀传来一阵阵剧痛,让他险些爬不起来。刘碧知道自己应该停下,可这次围猎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他只给自己的返程留了一刻的时间,但重伤的右手甚至握不紧缰绳,大腿侧也被磨出一层层的血迹,全凭着意志力让自己还能固定在马背上。所以,当他听到晚钟仍旧在到达前的两息之间响起时,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输了,他彻底输了。

  背上、肩膀、大腿、臀部到处都是火辣辣的一片,可这些与他心里的疼痛相比,仿佛都不算什么。

  “砰!”

  第三十下,刘碧已经没办法维持姿势,被打得向前倾去,他两手撑地时,汗如雨下,打湿了手边的几块地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连续不断的呻吟声半截卡在喉咙里,半截冲出了唇齿间。

  四十下,口腔里一片腥咸。

  “……呃啊……啊啊唔!”

  血液顺着刘碧的嘴角流出,他背部青紫一片,那些原本就存在的伤口开始流血,这视觉冲击让两个黄门都不忍下手,只能尽量换着不同的位置,从腰部到肩膀以下,伤口摊得均匀一些。

  夜色已经将上林苑完全吞没,只有建章宫如同如同一颗流光溢彩的夜明珠,围猎的战利品许多都会在宴席间被庖厨做成美味。刘碧还记得去年自己打下了一头珍贵的鹿,连带着第一名的成绩轻松成为整个前殿的焦点,父亲对他和燕国的赏赐,让所有人都羡慕。

  刘碧艰难地抬起头,记忆中建章宫的轮廓和现实重合了,他好像又看见父亲满意地拍着他的肩膀。

  人往往是得寸进尺的,刘碧也不例外。当年再苦再累也要马背上拿军功的想法鞭笞着自己,就是为了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就算之后附加上为了边疆百姓、为了燕国、为了大汉,可那个少年最初的目的,无非就是满足幼年的幻想和渴望。

  但现在,等到他挽弓搭箭替自己挣来一切,却又忍不住假设,父亲是不是喜欢的只有这身军功,那些丰厚的赏赐是不是只标榜着自己的价值?他们之间除了君父和儿臣,到底有没有阿翁和三儿的感情?

  我是不是只能化身匕首,才有价值?

  刘碧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想不明白。

  所以,在太医令提醒他右肩的伤可能会影响用剑时,才会这么慌张。

  他用铠甲兵械把自己裹得一层又一层,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可内里,仍然是那个脆弱到看见阿翁来救自己,便放声大哭的孩子。

  救救我……

  刘碧的右膝向前移动了一寸,低垂的手也忍不住伸向那座华美的宫殿。

  阿翁……救救我……

  疼,骨头都要断了……

  刘碧现在的恐惧,并不亚于八岁时从那棵苍天巨木上掉落,不亚于他准备平静地接受自己死亡。可当时那一池死水终是被搅活了,西南森林里的飞禽走兽毒虫,都被父亲手中的光芒驱散。

  就跟眼前的建章华光,极为相似。

  “砰——!”这是第四十八下。

  “大人……”刘碧的嘴一张一合,却嘶哑到发不出声音,“疼……”

  第四十九下。

  但是现在,那束光再也不会靠近自己了。

  父亲登基之后,他越来越看不懂对方了。

  五十。

  “行刑结束——!”

  随着黄门的吆喝报备,刘碧终于解脱,他就像逐日的夸父,眼望着寸寸坠山的夕阳却终究无法触碰,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像石头一样砸了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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