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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围猎(上)

书名:长毋相忘 作者:流火授衣 本章字数:4110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刘碧把木丸从周章嘴里拿出来时,发现上面到处都挂着丝丝血迹,想来嘴中已经惨不忍睹,他没让周章把嘴合上,反而用手箍住他的下巴,冷声道:“张大。”

  周章想解释清楚,却也不敢违背了燕王的命令,只好照做。刘碧盯着看了一圈之后,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抬手扇了周章一巴掌——还注意着对方嘴里有伤没打太重——然后大吼道:“周乐竟!你一天不惹麻烦就活不下去是吗?!不受重罚就皮痒是吗?!”

  周章慌忙跪了下来,委屈道:“不是……我今天真没惹事,是我求太傅替你罚我的。我……我只是想跟您道个歉。”

  刘碧一愣,周章这才趁此机会赶紧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然后又趁热打铁道:“我现在真的……走不动路了,不仅走不动路,连干饭都吃不下去,符合您的要求了,是不是?您原谅我吧……苌弘哥,我是真的……”

  他哽咽起来:“我是真的不想失去您,不能离开您……”

  刘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章以为燕王还是不想理自己,泪珠彻底断线:“太傅说,钉子拔出来了,伤痕永远都在,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弥补您,让您开心的了……苌弘哥若是不满意,可以接着责罚,章儿不疼的……但是,至少给我一个‘拔钉子’的机会……”

  “怎么可能不疼呢,”刘碧轻声道,“你身后就没有一处好地方。”

  周章的眼泪卡在眼眶里:“……苌弘哥?”

  “别哭了,看你眼睛都肿成桃核似的,”刘碧伸手抹开周章的眼泪,那茧子蹭在皮肤上,有些痒。周章却如获至宝,他紧紧握住燕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再也不愿松开。

  “您心疼我,是不是?”周章哽咽道,他扑在燕王怀里,这次终于没有被拒绝,“您原谅我了,是不是?”

  刘碧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苌弘哥,我会好好听话的,管好自己,不给您惹麻烦,”周章吸了吸鼻子,信誓旦旦道,他依偎得更加紧了,“别扔下章儿,领着我,不要不理我,好吗?”

  “孤当时想罚你,不是因为你给孤惹麻烦,而是你给自己惹麻烦,”刘碧捋顺对方被泪水溻湿的碎发,“你若只是被琅琊王强行带过来,孤自不会说你什么,因为事情不受你控制。但你总要卖弄你的小聪明,让琅琊王和陛下都下不来台,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在逼着一个父亲责罚他的爱子。陛下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厌恶琅琊王的,反而会因为他受罚对其心怀愧疚。那作为造成一切矛盾的直接原因,你又能落得什么好处?你觉得陛下真的会感激你查明真相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要懂得避锋啊。”

  周章就知道燕王在意的除了那个免责令,就是这件事,与踏出房门反而没有关系。

  “嗯……我明白,对不起……”周章嗫嚅道。

  “既然你还愿意让孤管教你,那孤便继续,”刘碧道,“只是你若真的讨厌戒尺,我们没有必要一定维持这种让你厌恶的方式。”

  “不不!我不厌恶的,我很开心燕王能管教我,”周章吓得抱得刘碧更紧了,“你责罚我我喜欢,给我上药我喜欢,带我去长安去草原戈壁大海我都喜欢……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太傅罚的是不是太疼了,”刘碧自动理解为自己打得轻,而郑青往往不留情面,因而有些心疼道,“你找他做甚。孤昨日只是心里有点乱,等孤想明白了,自会来揍你。”

  周章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苌弘哥不会还要打吧……”

  刘碧终于轻笑了一声,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道:“不打了,上药。”

  周章如释重负,他顺从地趴在燕王腿上,开始新一轮的忍痛。可能由于昨晚一刻没合眼,今早又被打成这副模样,体力早已透支,竟然伴着疼痛睡了过去。

  这一觉,尤其安详,他梦到燕国东方的大海,微风和煦,一层层泛着白沫的海浪缓缓向沙滩推进,在某个静止的瞬间,竟然让周章感觉看到了蓝色的梯田。

  那是十五岁时燕王带自己去的,当周章表达出这个愿望,燕王在当月就定下了行程。也许是对于这种宠爱早已习惯,周章五年后来到长安,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燕国获得的所有特权,就如同刘琢在陛下那是一样的,是燕王让从前那个胆小怯懦的他,逐渐变成如今自信开朗的模样。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如此广阔的视野,远方只有海天闭合的一道白线,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初秋的海面起了雾,将两侧的山峦都晕开成薄薄的靛色,再好的宫廷画师也画不出如此和谐的景致。可雾也使前路变得不知深浅,水到膝盖,周章便不敢再往前,自然总有使凡人望而生畏的能力。再加上浪花推力越发增大,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就要迷失和沉没在,这蔚蓝的梦幻中。

  “怎么了?怎么不往前了?”燕王拉过他的手道,“你凫水的功夫已经很厉害了,而且年岁越长,耐力越好,可以游的。”

  “别害怕——孤就在你身边。”

  周章鼓起勇气嗯了一声,梦中,他同燕王一前一后化作了两条红色的鱼,就像两滴红墨滴在洗砚池中,相逐相伴,随着退潮而游向大海的腹地。

  忽而,那广渺的大海又变成辽阔的草原,料峭的戈壁,幽深的长安宫,他都紧紧跟在燕王后面,直到苍翠的林木拔地而起,再次改变了天地的样貌,他才被落下,燕王点点他的头,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在这等着我。”

  ——哦,这段不是梦,这是朝会第四日的建章宫。

  养伤的时间仅有两天,周章只能站着,连走路都有些别扭。他本来应该在自远宫修养,却非要跟着刘碧去上林苑的建章宫,说即便自己上不了马背,也想远远看着燕王神威。

  “总听您说自己又得了围猎第一,今天可算能看……诶呦!”周章一激动,扭到屁股顿时又疼了起来,“能看看了……贺燕王……武运昌隆。”

  “都说不让你来了,你偏要来,”刘碧无奈地看他一眼,“既然身上这么疼,那就老实一点。”

  “放心吧,您不让我老实我也没力气动了,”周章怯生生瞟了一眼御座旁的太傅,悄声道,“苌弘哥,你们总受太傅责罚,不会产生什么心理阴影吗?我就挨了一回,现在看见他就……”

  “少说先生坏话!”刘碧瞪了周章一眼,“是你把先生请来,孤却求他收手,本身就不合规矩礼数。今天的围猎刚好是太傅主持的,有机会主动跟他端个茶致谢道歉,你懂点事行不行。”

  “放心放心,我知道,”周章满口答应,“您就安心扬大汉国威,给燕国争光吧,南越来的那几个人,看起来似乎有点本事。太子也踌躇满志,想拿第一呢。”

  “别的褒奖名誉都可以让给四弟,”刘碧在这一刻无比自信笃定,眼中也闪烁出昂扬锐利的光芒,“唯有骑射,孤一步不让。”

  周章有些痴痴然看着说出这话的燕王,虽然他觉得对方不论干什么,都透着一股其余皇子不能企及的泰然自若,但最夺目的恐怕还是他马背上弯弓搭箭的身影,一瞬间将周章的记忆带回到紧张激烈、却又胜券在握的战场——那种魅力真是拉满到极致。

  建章宫作为围猎的起点,此刻南阙外已经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围猎并没有限制参与者的年龄,所以能骑射的皇子们都想试试,各诸侯国要么派人参加,要么亲自上阵,汉廷武官秩六百石以上者,也可以报名参与。每个与猎者都会配两随骑,以防林中各种不测,也可以帮忙收回射中的猎物、携带午时的干粮等。再算上留在建章宫的侍儿黄门,这会南阙恐怕容纳了千余人。

  太傅郑青在高台上言简意赅地说了一段开场白,两百多位参与围猎的达官贵族皇亲国戚便开始穿一些简单的防护装备,并检查所备弓箭马匹等。这些都是由太子命人提前准备分发的,他和相国、奉常、典客等一起筹划的上林苑围猎,耗时一月有余。这也是他加冠之后第一次试着做这些,万万不能出现问题,否则就是辜负皇帝信任——还好,所有人神色如常,看起来一切完好。

  皇帝的心甲护腕之类都放在镶着金边的棜案中,底下铺着软软的丝绒,却不见有侍儿上前替他穿戴。站得最近的侍郎面容姣好清秀,约莫二十多的模样,他奇怪地环顾四周一圈,心道难不成是少府安排出现疏漏——但这种好机会他可不想错过,便谄媚一笑,上前行礼道:

  “陛下,奴婢伺候您把心甲戴上,”说着便要伸手去碰那棜案,周围一圈资格较老的小黄门大惊失色,纷纷以眼神示意那侍郎把东西放下。

  可皇帝竟然也没有阻止,反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侍郎拿起心甲往自己身上戴,正在此时才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恕罪,臣来迟了,方才南越国的使臣一直在向臣询问围猎的规则,臣这就给陛下……”

  ——这就给陛下佩戴心甲护腕,贺陛下武运昌隆。

  后面半句在太傅郑青看见有人已经把他的工作代劳之后,全都咽了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服侍皇帝更衣的原因了。完成这项任务的人各朝身份不同,有亲近的宦者,有位高的皇后,也有得宠的妃子。而当今天子一直都定的是昭仪兼太傅的郑青,来给自己穿戴。

  那似乎第一次参加围猎的侍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明白他是被嫉妒自己的衣丞陷害,当即就要下跪认罪,但郑青比他还要快一步反应。

  “陛下……已经准备妥当了啊,”他欲退居一侧,颔首道,“请恕臣方才失礼……哎——陛下?”

  谁知,皇帝一把将他拉了过来,直接挤开了那个侍郎,郑青踉跄了一步站定,抬头疑惑地看着皇帝。

  “那南蛮跟你说什么呢?”刘泱凑得很近,“还一直盯着你的脸看。”

  “围猎的规则而已,”郑青垂眸道。

  “规则太子不都让人一一告知了吗,”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使皇帝满意,“怎么,太子办事不力?”

  “并非如此,”郑青蹙眉道,“只是南越国使者以为我是围猎的筹策人,想问得更详细一些。”

  “借口,”皇帝简短地评价道,也不知是说郑青的借口还是使者的借口,“你不是以太傅的身份站在这的,而是昭仪,懂吗。”

  言罢,竟在众目睽睽下吻了上去,侍奉在周围的黄门侍儿纷纷避开视线,那个逾矩的侍郎更是脸色蜡黄,眸中闪过的不知是嫉妒还是恨意,眨眼之间便又全部消失,默然退居一侧。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郑青喘不过气一把推开皇帝。刘泱笑了几声,并没有怪罪这个无礼的举动,只是满意地看着对方脸上的潮红色越来越深,连睫毛都颤抖起来。

  “还不快服侍朕戴护甲护腕,要误了时辰了,”刘泱微张开双臂。

  郑青实在不明所以:“您不是已经穿上了。”

  “那你脱了再戴啊,”刘泱扬眉道,“这位子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若真是个寻常妃子,听见此话怕不是要感动得热泪盈眶,海誓山盟就要脱口而出,但郑青只是复杂地看了刘泱一眼,沉默照做。

  这个短暂的插曲很快结束,宫中人站得近的不能看,站得远的偷偷看,只有南越国的使者大摇大摆走了过去,行一礼道:“陛下,往年您总是会赏赐围猎前三,但总是一些弓刀剑之类的,臣觉得太过寒酸,实在配不上中夏诸华的称号。臣倒是有一主意,能让围猎更有意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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