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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敲扑

书名:长毋相忘 作者:流火授衣 本章字数:5029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你!拿着它打我!”周章把戒尺塞到了一个宦者手中。

  两柱香前燕王刘碧刚刚离开,周身都透着比冬风更肃杀的寒意。周章不敢再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了,整整一夜的罚跪都没能换来那人一点动容,到底是嫌太轻,还是真的要放弃他,要赶他走呢。

  周章不敢往下假设,他满腹委屈和悲涩,一屁股胡坐在台阶上,连形象都不顾了,睡眼惺忪地把头发揉得跟鸡窝一样,却想不出来解决问题的方法。无论如何,至少,他想些试试第一个猜想。

  于是被他问话的宦者吓得直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口声声桓安侯饶了奴婢吧——关内侯是汉制二十等功爵的第二等,仅次于彻侯,再往上就是诸侯王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周章动手啊。

  于是大度的桓安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这宦者下去,那黄门如释重负,马上跑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比起怕疼,周章更怕失去他的苌弘哥,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狠狠揍他一顿。但是问遍了自远宫的宦者,没一个肯按他的要求来。现在姜王后回娘家省亲,燕国三公除了自己这个浑水摸鱼的,也都跟着燕王出去清点贡品和典客交接,偌大一个宫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正如同周章此时的心境。

  “桓安侯,有客来访,”这时,一个侍儿急匆匆来报,“说想要见燕王。”

  “不见!不知道他出去了吗,”周章没好气道。

  “婢子这就回了他……”

  “等等,谁啊?”周章多问了一句。

  “婢子刚入宫月余,不大省得,”小丫头怯声道,“只知长得挺好看,穿着青色的衣袍,还束着绶带,想来该是个……”

  周章话没听完就往门口跑去。

  长得好看还会来找燕王,那剩下的线索都不需要了,除了太傅郑青还能有谁。

  果然,周章远远就看见那朵收敛在门廊前的青莲——太傅今日虽系着绶带,却没有穿朝服,轻薄的衣裳不比厚重端庄的曲裾袍,显得整个人飘逸轻盈许多。

  “晚辈周章问太傅安,”周章先行礼道。

  “桓安侯,”郑青颔首示意。

  周章比郑青要高出一个额头,直起身子时刚好能看见对方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松针似的阴影,口如朱丹,眉如远山。他的皮肤已经不像年轻人那么细腻白嫩,却犹如一件旧熟的衣服,是一种温色而非冷白。眼角自是有细褶的,却无意间让人产生一种眉目上挑的错觉。

  岁月到底是会败美人的,但周章想了想,到底是找出一个还算恰当的比喻——

  菡萏从生到死都是清雅美丽的,当秋天来临时,荷花半朵,留在池中也能听得雨声。秋雨淅沥,残荷摇曳,给人不同于夏花绚烂的别样感受。

  这就是郑青给人的感觉吧。

  “您找燕王是吗,他适才刚离开,不知何时方归,”周章恭敬道,“若有什么话,章也可以代传。”

  “我还以为能赶在他走之前呢,”郑青笑了笑,“不是什么要紧事,问问他的伤势而已。”

  “他……看起来没什么事的,”周章仔细回忆,其实就算有什么事燕王也不会写在脸上,但郑太傅这话倒是让周章产生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太傅……您,”周章咽了口唾沫,“呃,您现在可是忙着的?”

  “我不过是教教陛下的郎君们学书,能有多忙,”郑青浅笑道,“朝会期间放课,陛下也不让我管别的事情。”

  “哦,那……晚辈能不能求您件事,”周章支支吾吾道,“要是唐突了您,晚辈先向您道歉了。”

  “桓安侯但说无妨。”

  “就是……晚辈做了一件,呃,应该不止一件错事,然后燕王气得连罚也不想罚我了,他都不跟我说话,”周章简短道,“所以,晚辈想找个人代他一下,然后向他请罪……”

  “苌弘气得不和你说话?”郑青惊讶道,“真是少见啊,他有些内敛,但脾气尚可,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桓安侯做了何事把他气成这样?”

  周章本来不想回答,但奈何有求于人,只好从朝会失仪到皇后的免责令,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清晰地看到郑太傅平和的神色发生了些微变化,听到“我不想再管你时”,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你真是……”

  他轻飘飘吐出这三个字犹如泰山压顶,逼得周章喘不过气来。后者本就处在焦灼委屈愧疚害怕的边缘线上,郑青算是一把将他拉了下来。

  “太傅……晚辈现在请罚还有用吗,”他鼻尖像是被谁拧住了一样发酸,“我真的怕他以后再不理我。”

  “桓安侯的意思是,让我替苌弘?”郑青反问道。

  “晚辈找了宫里所有宦者,没有一个肯动手的,”周章解释道,“您刚好过来,我就问问您愿不愿意……我挨了罚,再去向他道歉。”

  “本来我不会管几个郎君以外的事情,”郑青道,“但既然你有这份心思,事又关乎苌弘,我也不是不可以代劳。”

  “真的?!”周章喜出望外,“谢谢您!”

  “但你既然让我罚,就没有中途喊停的道理,”郑青补充道,“把你自己交给我,能做到吗?”

  “能!”周章笃定到。

  “后天的围猎桓安侯可还参加?”郑青又问。

  所以这是准备把他打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吗……

  周章不觉打了个寒战,摇摇头道:“晚辈虽然好军演,但并不喜欢自己骑射,所以参不参加都行,只要能在建章宫等燕王回来就满足了。”“好吧,”郑青点点头,“我答应你。你不能去戒宫,就在这里吧,选个僻静点的屋子,然后去灶房搬张高桌过来。”

  他又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宦者嘱咐了两句,似乎是让对方帮自己取什么东西。那宦者趋步离开,周章便引着郑青入内。

  他挑了西北角的一处偏僻院室,当郑青在桌子上铺了一层软毯,让他去衣趴在上面的时候,周章终于从“万幸”的情绪脱出,变得紧张不安起来。

  太傅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会怎么罚他呢。

  “苌弘平常罚你用什么?”

  “藤条……或者戒尺,又或者直接用手。”

  “你觉得哪个疼?”

  “藤条……但还是得看情况,他生气时用手扇的,那感觉……”周章搜肠刮肚地找形容词,“大概就是一捆藤条往身上抽。”

  “那就藤条吧,”郑青拿起一根藤条,点在自己的手心,“苌弘其实不怎么会罚人,有时候不疼,但伤多。”

  周章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点头就是了。

  “东西还没拿过来,就先用它,”郑青点了点桌面,“你扒着木桌另一边就行,要是疼得太狠也别慌张,不会真伤到你筋骨。”

  正在去衣的周章又打了个哆嗦,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太傅打得比燕王更疼吗……

  “不用报数也不用道歉求饶,”郑青把周章压在木桌上,桌比案要高,基本到人的腰间,“我不想听见你哀嚎哭泣,受着就是。”

  郑青说这话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强势的意味,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周章正盘算着“我不想听见你哀嚎哭泣”是个什么意思,是命令不准哭,还是说最好不要哭——那藤条倏得就抽下来了。

  周章是万万没想到,藤条第一下便落在两丘陵中间。钩子似的火苗从内灼烧到外,疼痛淤积在沟壑中,久久挥散不去。周章猛地抓住了木桌的边沿,把脸埋在臂弯中。嘴唇瞬间绷得毫无血色,但总算是把呜咽都扼杀在咽喉里。

  郑青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表扬他,接下来的四下,不间断地落在同一个地方,令人胆寒的抽打声一刻不停。

  “嗖啪!”

  “嗖啪!”

  “嗖啪!”

  “嗖啪!”

  太疼了……

  周章把头埋得更深,肩膀一抽抽地动着,连肩胛骨都在发力,似乎想把这种疼痛抵消掉,但这纯粹是徒劳的。

  郑青停下了片刻,却并非是想给对方喘口气的时间,而是注意听周章有没有发出声音。

  姑且合格。

  郑青又不急不缓地操起藤条,横抽在臀峰处,两团尚且还有些印记的团子看起来足够有弹性,被藤条压下去便是一道粉印,顶着藤条起来时,由粉转为浅红。郑青看准了那道印子,又是连抽五下,竟一点都没打出边界。

  周章往往在一组的第三下就撑不住了,突破疼痛阈值的后果就是胡乱扭动,哪怕并不是逃,却都能被郑青单拎出来,动多少补多少下。

  丘峰被补到第八下时,周章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他并不是求饶,纯粹是活活被打出了泪水,甚至产生身后被抽出一个窟窿的错觉。但实际上郑青控制得很好,谷地两边破了皮,连打八下的丘峰也只是在中心稍微有些血丝。

  当然,对于周章来说,这种“开门红”,他从来没见过。

  现在他才知道燕王所谓的“饶不了你”,到底有多轻。

  还不待周章回忆一下燕王的好,藤条便又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撕扯着他的皮肉。大概是惩罚他发出了声音,郑青挥舞藤条的速度更快了,只能听见短暂的风哨,几乎同时尖端就在身后炸开。

  “啊呜……”

  周章疼得心尖都在发颤,他吸气时若正好遇上刺痛,立刻就会被打得丢盔弃甲,那好不容易挤进肺里的空气,就会被残破地剥离,最终导致他的呜咽声再不受控制,喘息越来越凌乱粗重。

  藤条以极快的速度落在大腿根的位置,周章第一下都险些撑不住,两条腿打着哆嗦苦苦支撑,十个脚趾头像是壁虎的吸盘一样抓住地面,这才勉强让自己撑住。

  “不行啊……”耳边传来郑青叹息的声音,“看来苌弘十分疼你。你连这都受不了,难不成,他平常大都是用巴掌解决的。”

  疼痛的主旋律终于休止,虽然余韵就搞得周章煎熬不已,但总算是得了可以喘息的时间。他不太确定是否需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像之前要求的一样继续沉默,结果臀肉上便又是猛地一痛。

  “嗖啪!”

  “呃啊!”周章仰起头,汗水混着眼泪顺着侧脸流了下来。

  “回话,”郑青冷声道。

  “……是!燕王……责罚……晚辈,很多时候……都是直接,用手……”周章断断续续道。

  “唉,这样你也要嫌他苛待你吗,”郑青的声音又恢复成温和,仿佛是和煦秋日里的烈风从不曾出现过,“桓安侯,你不应该找我的,你受不住。”

  “我不是嫌他苛待……”周章小声地啜泣道,“他从没有苛待我。我真的只是怕疼……而且又任性,卖弄聪明,以为……能躲过一劫。”

  “你确实任性,又有很多小聪明,”郑青的手抚上缩成一团的周章,“孩子,你的聪明可能会助你成就大事,也可能会拉你下万丈深渊,关键看你用在什么地方。”

  “晚辈知道了,”周章艰难道,“谢谢……太傅。”

  “你这两日做的其它事情我不评价,教给燕王,”郑青道,“我只罚你一样——你把一个亲人爱你的心,彻底伤了。”

  “嗯……”周章咽下泪水,“我知道……太傅,您继续吧。我受得住,我只怕事情不能挽回。”

  郑青点点头:“既然如此——”

  他又挥动藤条,开始了新一轮的抽打,不过改为三下换一处地方。周章终于能勉强维持自己不动,郑青便打得均匀了些,从腰部以下的位置到大腿根部,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直到那红肿的肉楞横七竖八爬得到处都是,这才终于停手。

  周章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下半身都仿佛不是自己了,像是浸了汤镬。两脚也发酸,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撑着。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郑太傅叫下人拿的工具还没送到,他不过是拿藤条热了身。

  拿藤条热身,确实是只有郑青才敢做,才会做的。

  “好了,歇一会吧,”郑青的脚步声来到床榻边,撩起蔽膝端坐了下来,“你过来,我给你把血块揉开。”

  周章也很讨厌这种环节,比上药更难挨,同再打他一次没有任何区别,然此刻也只好吸了吸鼻子,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趴下,嗫嚅说多谢太傅。

  郑青的五指很纤细,骨节分明,与燕王那种终日握着弓刀汉剑的,终究不太相似,茧子着生的位置似乎与他弹琴和行医有关——有点类同周节,但比周节有力得多。

  凉凉的指尖按住臀部的硬块,一点点揉着,这无疑又是一场上刑,周章忍不住在郑青怀里扭动,抿嘴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没事,现在不用忍着,”郑青温声道,“想哭就哭吧。”

  周章摇了摇头,继续红着眼眶硬撑,心跳却不自觉随着郑青的手指移动而加快了速率。

  “是和苌弘待久了,连习惯也相似了?都挨过了还是这副模样,”郑青笑道,“对了,桓安侯,你既然加冠,可取得字?”

  “字乐竟,”周章道,说起来就更痛心了,“还是燕王取的……”

  “乐竟,”郑青换了称呼,“现在怎样无所谓,待会一样是不准备出声的,知道吗。”

  周章刚答了谨诺,便有宦者叩门,说太傅要的东西送到了,郑青让周章先站起来,自去净了手取工具。后者以为自己会看见什么稀奇古怪、让人汗毛直立的刑具,但发现太傅手里只是一根短木棍,和一根长鞭。

  “短的叫敲,长的叫扑,”郑青解释道,“古早酷刑所用刑具。”

  周章露出惊恐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别紧张,”郑青好笑道,“它在周朝长什么样,我们已经不能确切知道了,现在只是用它们来指代刑罚,还不如藤条疼呢。”

  “太傅是想取警戒之意,对吗,”周章猜测道。

  郑青满意地点点头:“木棍我给磨得光滑了些,鞭扑也是用熟牛筋做的,去了楞,当年连孝悼皇帝都看不上,他初登基极重律法,拿鞭子抽打犯错的大臣,都是用生牛筋,不去棱,有时还要坠上五铢钱。”

  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极具惩罚效果。

  郑青是断然不可能照抄照搬的,在将刑具变为家法的过程中,都做过一些改动。

  周章又仔细看了看,确认它们都是普通的工具,没有什么特别骇人的刺、钩、刃之类的,便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被鞭子打过,根据挨笞刑的经验,距离越远越痛,长鞭绝对不好受,便仍旧吊着半颗心。

  “还有这个,我看你无法忍住不出声,就含住它吧,”郑青拿出一个核桃似的木丸,上面有凹凸不平的花纹,个头对于周章来说有些大了,一入口,就把两瓣嘴唇撑得有些向外撅,口腔内部磨损的感觉尤其难受。

  这样断然是喊不出声了,可痛苦煎熬感无疑又上了一个台阶。

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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