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碧没办法用语言描述，父亲是怎么三两下就上到这么高的地方的，也没办法说清，他是怎么把两腿发软的自己拉到结实的主干附近的。

　　这都不重要了。

　　“还能爬下去吗？”刘泱喘着粗气问道。

　　“能！”刘碧大声道，结果腿一软差点又滑下去。

　　“……算了，你上来，”刘泱把后背转向儿子。

　　“啊？”刘碧愣神道。

　　“让你他娘的滚上来，哪那么多废话，”刘泱破口大骂，“混账东西，等我下去再收拾你！”

　　刘碧不敢相信，萦绕自己多年的梦想，就在今天实现了。

　　他爬上了父亲的脊背，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就像所有平常人家那样，紧紧依偎在对方身上。那一刻，刘碧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也总算是明白生命中缺失的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刘泱带着他爬下了树，依然是轻轻松松，到地上之后，刘碧还沉浸在浓烈的幸福当中，却被刘泱一个过肩摔摔在草丛里，然后拎过来扒了裤子就打。

　　“臭小子你乱跑什么？！知不知道林子里随便什么东西都能要了你的命？！”

　　粗糙的手掌连续盖在身后，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刘碧清醒过来。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刘泱因为情绪原因使得劲太大了，可刘碧当时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个，满脑子都是一天之内竟然实现了两个愿望，自己真的有权力得到这些吗？

　　他哭了起来，却纹丝未动，将所有责罚都接纳，他尚且不能分辨父亲打得很重，那巴掌便停了，改为责骂。

　　“哭什么哭？！摔死你就不哭了是吧？！给老子憋着！”

　　哭声戛然而止，改为小声的抽噎。

　　刘泱似乎非常意外这个儿子怎么这么听话，这种自控力根本不像个小孩，但总也平复了几分情绪，没好气道：“能走吗？”

　　“能……”刘碧歪歪扭扭地回答。

　　“算了吧，这路太难走”刘泱扶额，又背过身子道，“上来，老子背着你，出了林子再自己走。”

　　刘碧破涕为笑：“谢谢阿翁！”

　　刘泱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咽了回去。

　　就这样，父亲背着儿子，儿子拿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路上，刘泱问起了刘碧跑出来的原因，刘碧如实相告。

　　“你阿母那边我已经派人去了，”刘泱道，“不要谁的话都信，长点脑子，她如果让你去死，你还真就去死喽？”

　　“对……对不起，”刘碧怯声道，“给您添麻烦了。”

　　“老子要不是今天刚好回来……”

　　“所以阿翁希望我活着是吗？”刘碧知道自己不该打断尊者的谈话，但是这个疑问他今天必须知道。

　　刘泱一愣，刚刚又想破口大骂，但总算是忍下了，闷声道：“我希不希望你活着，跟你有没有活着，这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可我的命是阿翁和阿母给的。”

　　刘泱竟笑出声来，透着无尽的自嘲。

　　“姑且算吧。其实，我除了名字，什么都没能给你。”

　　“傻小子，如果我和你阿母都死了，你还要殉葬不成？你出生了，那命就是你的，别为我们而活。”

　　他仰起头，看见无尽苍穹上清晰可见的星汉，每一颗都璀璨明亮，不可胜数，撼人心魄，夏日尤其如此，仿佛真汇集成了一汪河流，没有起始点也没有尽头，缓缓流淌着，沟通生与死，古和今。与它相比，连江山都显得渺小，遑论茕茕孑立的人。

　　“那我要为什么而活呢？”刘碧也学着刘泱的动作抬头看向天空。

　　——非常漂亮，如同丝绸裹挟珍珠，又像湖底静沉碧玉，很能让人平静下来，浩瀚与渺小，尽在一呼一吸之间。话说当年高祖同意受封在憋屈的汉中而放弃秦地，原因之一也是萧相国说了一句。

　　语曰天汉，其称甚美！

　　后来，汉成了王号，成了国号，再之后，它还会成为民族的姓名。

　　“星河璀璨，天汉壮美之极矣！”

　　刘泱没有回答，却爽朗大笑起来，仿佛是心中憋的那一口气舒开了，这字句咬起来竟然还带着狂放不羁和凌云壮志，如同高帝开口便是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刘碧甚至可以想象父亲那种高屋建瓴的气势。于是幼年的他被深深震撼了，乃至于忘了自己原本穷追不舍的问题。他过早地就窥探到父亲真正的心思，所以等到之后的某一天那人真正玄端加身登上未央宫的三级高台，千人叩拜，万声同呼，刘碧却觉得这一切熟悉到……像是已经发生过似的。

　　当时的他，心里更是盼着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有这段泥泞漆黑的路，武安侯才是他的阿翁，他一个人的阿翁。

　　那晚之后，刘碧虽然还说不太清楚，但他仿佛找到了支撑和鞭策自己的理由，不再浑浑噩噩，不再如行尸走肉，脑海中甚至产生一些不成熟、但极其强烈的念头。父亲虽然依旧没有给予他特别的关注，但大半年后，刘碧随自己一位同父异母的新生宗弟，一道入了族谱。两年之后，他开始学习各种马背上的功夫。

　　燕王的人生，就从这里开始改写。

　　现在，承明殿的偏殿外，除了疯掉的废太子和七弟刘琢，父亲的十六子五女已经仅剩自己不至。刘碧刚来，那些熟悉的或者没怎么见过的宗弟，须得纷纷朝他行礼。

　　“弟问三兄安。”

　　“燕王武运昌隆！”

　　“贺三兄永受嘉福！”

　　刘碧颔首示意，又朝伯兄刘瑜和太子刘琼各行一礼——现在也就只有这两个人受得起了。

　　“三兄！”二十二岁的太子刘琼面露喜色，快步走到刘碧身边，尚未完全长开的面容总透着些少年稚气，看那举动大概是想与燕王相拥，但临到头总算是记起自己的身份，只好又学着尊者的模样庄重起来，端着胳膊行了一礼。

　　“太子！”刘碧慌忙伸手去扶，“太子，不可如此。”

　　“没关系，你是我的三兄，而且这又不是在朝堂上，”刘琼反手拉过刘碧的手腕，含蓄地笑着，“朝会上也没法问，三兄还好吗？代地苦寒，匈奴人又善战，没有受伤吧？”

　　这语气足够敬重，刘碧也知道他这个弟弟很懂礼节，便温声道：“劳太子挂心，有些小伤，但都不碍事的。”

　　其余兄弟姐妹看了这场景，都不免羡慕，皇后只有两子，嫡长子刘琼就是未来的皇帝，他们这些人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都得看这位太子四兄呢。照这个架势，燕王将会是他最倚重的臣子，恐怕还能离开燕国那边塞之地，改封到更好的地方，余年赏赐减免朝贡赋税就更不必说了。

　　时辰已到，刘琼拉着刘碧先一步进了承明殿的正殿，其余各人按照年龄排在他们身后。其实刘碧觉得这样并不是很合适，长兄刘瑜不论怎样也该走在自己之前，虽然他是父亲早年跟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的私生子，但如今也是林立一方的诸侯王，母亲被追封为容华，不应该走在自己后面。

　　奈何刘琼盛情难却，拉着三兄不放手。

　　“若不是三兄远在燕国，我真想天天向你讨教兵法，”年轻的太子眼神中流露出羡慕的意味，“同样是读兵书，三兄为什么能领悟颇多，举一反三因地制宜，而我却离了书本就不行呢。”

　　“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仅此而已，”燕王平静道，“你在朝中协助丞相处理事务，这事让我来做，只会感觉烦躁。”

　　太子听闻此话忍不住笑起来：“三兄早年忙于随大人征战，十六七的年岁《诗》《书》背不下来，一看见卷宗就犯困，后来没少被太傅罚。”

　　“这就揭你阿兄的短了不是，”刘碧无奈道，“都说了，我不擅长这个，所以大人给我安排在燕国，我觉得特别合适——物尽其用人尽其力。像长兄那样沉迷于诗书字画风物人情，楚地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别人得了燕国，就算不抱怨，心里也是不如意的，”太子笑道，“三兄还真是与众不同。”

　　“所以，太子不需要什么都会，非得逼着自己上马击退匈奴，下马执政安民，”刘碧拍了拍太子的手，“你只需要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地方，然后听取正确的意见。”

　　太子点点头，可又叹了口气，幽幽道：“这谈何容易。前些日子大人让我草拟卫尉和典客的人选，我想了好久，递承上去后，大人脸色阴沉，十分烦躁，甚至对我说……”

　　太子神情沮丧，几度欲言又止道：“他对我说……我这种识人之明，他怎么放心把江山交给我。”

　　刘碧心中咯噔一声，这个评价对于储君来说，实在是苛刻又糟糕，因为它充满了否定的意味。但燕王离开长安多年，早就对朝中事务不甚熟悉，也不知道四弟推荐了谁给父亲，更不好轻易开口评价。

　　“大人待我们素来严厉，更何况，你是太子，”刘碧只好安慰道，“若说识人之明，谁能比得过大人，你要多跟他学学。”

　　“我怎么敢同大人相比呢，”太子面上的忧色越发浓重，“三兄，我不是他理想的继承人选，只是因为，我的母亲是皇后，子凭母贵……哪怕我有他十分之一的能力……”

　　正说着君父君母，便听见中黄门从远至近的报唱——看来是皇帝皇后到了，正殿中嘈杂的声音立刻止息，皇子和公主们都纷纷叩拜，口称祝词，这时便听见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看起来并没有受到“驴脾气”燕王的影响，“家宴而已，不用这么拘束。”

　　“快站起来，让孤看看你们，”这是皇后的声音，听起来端庄又悦耳，“那几个孩子一年不见，都是胖了还是瘦了。”

　　错落的谢恩过后，刘碧抬头，正看见父亲挽着嫡母的手走来——其实正常情况下，皇后应该落后半步的。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登对，既有民间夫妻的亲密，又有天家帝后的矜持。但这一幕在刘碧看来尤其怪异，毕竟不到半个时辰前，他还遇上父亲跟何婕妤你侬我侬，那哄孩子的样子跟民间阿翁无甚区别，直看得刘碧勾起往日回忆。

　　其实，想想当年的文氏，想想太傅“昭仪”的名分，也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说，父亲是多情的，又是寡情的。

　　他很受女人但又不限于女人的爱慕，哪怕不是因为他的权力和地位；得到他的爱也不难，但每一个看似荣宠加身的人，都未曾拥有过这个人完整的感情，哪怕是在短暂的某一时间段。

　　有意思的是，换到父子身上，同样如此。

　　对燕王刘碧来说，父亲是他置身于恐怖密林的根本原因，却又是那里唯一的光。

　　对废太子刘璃来说，父亲是最易碎的美梦，和最痛苦的泪水。

　　对太子刘琼来说，父亲是永远追不上，却会停下来等一等他的背影。

　　入座后，在这里的十四个儿子，十四双眼睛，都将视线汇集在红缘黑衣的男人身上，想要知道他第一个会提起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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