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个人能和他一块挨打,那也不至于这么尴尬,结果偏殿中侍卫和宦者站了一大片,受罚者就只有周章孤零零一个。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管不住自己的腿,现在管不住眼睛,这顿板子挨了不说,燕王恐怕之后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见过桓安侯,”一个中黄门朝他行礼,“烦请您把外袍脱了,趴在毡毯上。”
周章扫了一眼他挨打的地方,毛毡看起来软绵绵的,趴着应该不难受。想来当今天子为了维持朝会秩序而继续保持了这项规定,但也尽可能照顾到了官员的身体和心理。笞刑本就是最轻微的刑罚,主要用于警戒,周章倒不是太害怕,主要是觉得丢人。
他去了朝服和厚厚的中衣,只留最内一层的直裾袍,又解了袴系在腰间的带子,规规矩矩趴了下来。
有两个宦者跪坐在左右两边,按着他的肩膀和脚腕,又把直裾袍掀了上去,露出两团连绵丘包似的白面团子。周章看见两个人神色微讶,显然是发现了他小腿的伤,不过他们自然是不会开口询问的。
周章的脸红了起来,幸好这里没一个他认识的人,不然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行刑的人走了过来,周章抬头看时吓了一跳,那竹板得有五尺长,宽却只有一寸,先不说到底有多疼,就这架势看上去便够骇人的了。燕王手里的藤条可不长,也不知道长短跟疼痛有没有关系。
周章心里正盘算着,便听见那中黄门道:“桓安侯,没多疼的,也不会有什么大伤,就是您别绷太紧,不然好得慢。”
论挨打,周章简直太有经验了,他谢过那黄门后,便两手揪住了毛毡,专心抵御疼痛去了。
他能明显听见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但还得表现得很淡定,毕竟在宴会上被请出去已经够丢人的了,哪怕是装也得装的从容。
风声在耳边响起——声音比藤条还要响亮,警示作用极强,然后就是横贯臀部的疼痛,种类介于戒尺的钝痛和藤条的锐痛之间,但总得来说就是……
很疼!
周章一下子把嘴唇绷得毫无血色,毛毡的毛都被薅掉两把,他真是信了黄门的鬼话说什么不疼不伤,这是五刑之一,就算只有二十的数目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噎了一口气在胸膛,正当周章以为自己准备好挨第二下时,那竹板又扑了上来,打得他顿时破功。他这才意识到燕王每次的责罚基本都会给他留足够的消化时间,但笞刑根本不会,每两下的间隔是固定的——绝对不够你缓口气。
第三下第四下的时候周章已经放弃调整自己的呼吸了,他像是膏药似的粘在地上,听着刺耳的风声抽在自己身上,疼得七荤八素。
刑罚过半,开始发抖。
难怪当年孝文皇帝改革刑罚,明明是好意把肉刑废为笞五百和笞三百,结果把人给活活打死了……这玩意真能要人命。
周章呼吸完全错乱了,他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指甲的粉红都要给自己捏成乳白。
——后来孝景帝又改了一次,五百改为三百,三百降为二百,还是又撑不住死亡的。后来只能再降数目,连竹板的尺寸厚度,打哪里,中途不得换人等都有严格规定,这才让笞刑起到警戒、而不是杀人的效果。
十三下时,周章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他咬得嘴唇出血都不想出声,这无疑是给自己的受刑增加难度。但总之,不面对特定的人,怕疼的周章就会变成一块硬骨头,内里疼得一盆浆糊了,外表看起来还是金刚不坏。
“呃呜……”他把痛呼声直接憋了回去,却忍不住扭动起来,按着他的人发现他不老实,不得不又加了几分力气。
二十下,还不至于把纸老虎戳破,周章晕晕乎乎又抓了一把毛毡,过了一会,这才听到黄门的声音。
“桓安侯,行刑结束了,您没事吧。”
“没事,”周章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但声音都是劈叉的,“果然……不是很疼!”
黄门听着这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的话,赶紧叫人来给他上药。周章生怕又是那种要人命的红色粉末,结果涂上去才发现并不是同一种,清清凉凉的,有很好的止疼效果。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服侍君侯更衣,”那中黄门招呼着几个宦者的,“这么冷的天,君侯要是冻着了,我唯你们是问!”
周章又不是拥有封地的彻候,按理说是不能被尊称为君侯的,黄门这样叫就有些巴结的意味在里面了。看着两三个人围着自己团团转,周章有一种稀奇的感觉,受罚竟然还受出了尊贵感。
“桓安侯,您看,行动可有碍?”中黄门恭声问道,“如果无碍,便赶紧回前殿去吧,陛下交代了,允许您回去赴宴。”
“无碍无碍,”周章正了正衣冠,结果刚迈出一步,马上疼得呲牙咧嘴,“我……这就过去。”
其实这会他是真想站着一动不动,但他不能违逆了皇帝的意思吧,可这样想来,不就等于挨完打罚坐吗,算哪门子恩宠宽宥。
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番,周章才一瘸一拐地离开,忍着疼痛爬上前殿五六丈的基台,脱了鞋,弓着身子小步快走,从侧面灰溜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万幸,群臣敬酒已经结束,歌舞开始了,没人注意他。
周章连看美人的心思都没有,要么是脚底板长针,要么是屁股开花,总之,两个部位就是碰不到一块去。恰此时燕王回头瞪了他一眼,周章惊得马上坐下去,然后又弹起来。
好痛……
陛下该不会诚心为难我的吧,想想燕王讲的那些事情,确定他真的没有苛待功臣吗——
“桓安侯,”身后轻轻传来唤他的声音。
周章心里一咯噔,卡着壳回头时,竟看见一个梳着椎髻的侍儿跪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个垫子。
“婢子见过桓安侯,”她颔首道,同时把软垫双手奉了过去,“这是陛下给的,兴许您用的上。”
周章惊讶不已,想什么来什么,但方向完全不一样就是了。虽然奇怪于皇帝对他似乎有些非同寻常的关注,周章仍是恭恭敬敬接下了,还嘱托侍儿代他谢过陛下。
有了这垫子放在脚跟上,身后总算是好受很多,周章长舒了口气,抬头时惯性想要去寻找做出这个善意举动的人,发现对方似乎也并没有在欣赏歌舞,而是时不时将视线偏向东边,惊鸿掠影般带过那一列前几个位置。
虽然时间很短暂,但周章总感觉,皇帝是在看太傅。
被这样的人爱上,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身如不系之舟,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力,连魂魄也要被囚在这精致华美的牢笼中。
——不过这跟我也没太大关系,周章这样想着,我希望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至于他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正不正常,拿来衡量一个君王,格局就太小了些。高帝躺在宦者腿上睡觉,孝文皇帝甚至给那幸臣邓通赏赐过万,耽误人家光辉形象了吗。
周章舀了一勺汤,端庄地咽了下去。即便冗长的朝会已接近尾声,他也万万不敢再放松神经,以求待会燕王要把自己炒了回锅肉,也能下手轻一点。
舞尽,乐竟,谒者再呼:“罢酒——!”群臣谢恩,这七日朝会中的第一个上午,就算是过去了。
周章心惊胆战地跟着燕王回了自远宫,那是长安方安排给燕国来宾的住处,属于前中后朝的前宫。路上尽是一些行色匆匆低头趋步而行的侍儿黄门,见了他们都纷纷让道。可能也是故意给他留面子,一路上燕王都没有发作,直到晌午过后,才敲开了他的房门。
“对不起苌……大王,”周章低着头道,“今天竟然就我一个人被请出去了,给您丢脸了。”
“你也知道啊,”刘碧忍不住去拧他的脸,直到把人都掐红了,周章也不敢乱动,“第一天就出岔子,你真是可以!”
“您罚吧……”周章坑坑巴巴道,“我都认。”
“今天打得重吗,”刘碧叹气道,他松了手,示意周章转过去,“衣服撩上去,孤看看。”
周章把衣服扯到腰间,把那粉红不均一又稍带破皮的团子露了出来,脸上也是一片火烧。
“您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啊,”周章恳求道,“还是有点疼的。”
“换地方?换哪里?你来长安几天,挨了几顿自己心里没数吗?”燕王瞪了他一眼,“孤还能打哪?手、脸、背?”
“别打脸!”周章立刻捂着脸道,“给我留点脸吧苌弘哥,哪怕不换地方也行。”
“你都挨过了,孤怎么还要打你,”刘碧无奈道,“孤不是说了,过不二罚,但是——”
原本欢呼跃雀的周章听见这个拖长音的“但是”,马上又收敛起来。
“一会我要往承明殿去一趟,你老实一点,”燕王指了指窗户旁的坐席,“不难为你坐了,跪到那去,跪到晚膳的时候再起来。”
“唯,”周章乖乖走了过去,又忍不住奇怪道,“您怎么还要去中宫啊?下午不是没有什么典礼仪式吗。”
“上午国宴,下午家宴,”刘碧解释道,“自是要拜见陛下和君母的。”
君母就是皇后,也就是嫡母,即便刘碧的母亲王美人现在活着,他第一个去见的也不能是她。
“哦哦哦,一家人吃饭啊,”周章心里又有点空落起来,他有点想自己的阿兄阿姊了。
“你老实一点,”燕王不得不再次强调,“要知道你现在在未央宫,不是长安西市,别想着到处乱逛!”
“不敢不敢,”周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就跪着等饭,等你回来。”
“腿酸了也可以走走,”刘碧终是不忍让他直接跪三个时辰,“但如果让我知道你离开这个房间一步,周乐竟——”
他顺手抄起桌上的竹简,狠狠辟在桌角上,直接将一捆竹简都拦腰折断。
周章打了个寒战。
“再一再二还敢有再三,孤就把你打得只能抬着回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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