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十五年十月望日,诸侯王朝长安。
平明时分,诸侯王以下所有官员都在未央宫北阙按照尊卑次序排列站好,垂首低眉。冬月的寒风有多料峭,可想而知,然而朝服虽然华丽却并没有太多保暖的功能,里面加太多衣服就会有碍观瞻。故而大多数平日的达官显贵,此时也只好在西北风的鞭笞中瑟瑟发抖,心中不断期盼着谒者的呼声。
周章站在燕王身后,中间还隔了燕国的相国,空旷的北阙气氛肃穆压抑,他虽然大气都不敢出,却还是忍不住打量着周围和远方的前殿的三层台基,那执戟守卫不苟言笑,郎中在台阶的两侧直立颔首,想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是相当的不容易。
谒者终于来了!
那原本谁都看不上的小官,此刻却成了这些王侯将相的救星,他们立刻聚集了整个北阙所有的目光。这些人微微施礼,带领着朝会者依次穿过纵观未央宫南北的宫道,道路两边陈列着战车和兵器,步兵和骑兵依次排开,“漢”字军旗在烈烈风中飘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整个排场似乎就是在警告他们——食汉禄,忠汉室,即便裂土封王,也只能跪拜在天子的脚下。
虽然远看过很多次,但真正来到未央宫前殿这座庞然大物跟前,周章只有一个感觉——脖子酸!
“前殿”二字写得颇有气势,悬挂在门上浮雕的正中央,据说是萧相国的亲笔。周章盯着看了一会,就发现燕王回头瞪了他一眼,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一边感慨对方是不是连背后都长了眼睛,一边惊讶于汉宫内颇多的规矩。
谒者长呼:“趋——!”
文武百官微弯腰颔首,小步快走起来,在踏上第一级台阶到在殿中找准自己的位置之前,所有人都必须保持这个姿势和步速。对于年龄比较大的人来说,这般爬上未央宫五六丈高的台基,简直具有相当的难度,所以当今陛下赐了很多年长的功臣入朝不趋的资格,也算是他体谅臣下的一种表现了。
大行令安排的九个礼宾官,从上到下地传呼,没多久就念到了刘碧。
“燕王刘碧领燕国三公入朝觐见——!”
燕王在同姓诸侯王中排列第三,总列第四,站西面东,除了太子刘琼、陛下的胞弟刘游和长兄刘瑜,就要属他地位高了。虽然是庶子,但贵在生得早,还有军功,在汉廷中还是很有地位的。故而周章此时也被虚荣心填得满满当当,他很自豪能跟在这样的苌弘哥身后——不仅仅在于他是天家的三郎君,更在于他不负燕王这个封号。
想到这,就得瞟一眼那该站在彻侯将近末尾的刘球了。
哟,看不见呢,还在外面站着等念自己的名字的吧。
周章得意不已,正在此时便听见礼官又念“太傅郑青入朝觐见——!”
他重新打起精神,想看看燕王的老师和为陛下所爱的人是什么模样,因为不够高,甚至踮起了脚尖。
虽然猜想到郑青会很漂亮,但周章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是被惊艳到了。很难想象一个人不再年轻,却还是拥有夺取他人目光的能力,但郑青并不属于耀眼的类型,他像一朵浅色的菡萏,静静伫立在太液池的中央。
郑太傅注意到来自于斜前方的目光,他似乎已然习惯这样的注视,竟然偏过头,在匆匆步履间,对那个陌生人笑了笑。
“陌生人”惊讶不已,仿佛目睹了菡萏开花的整个过程,于是大早上起来喝西北风的怨念都少了一些。然而周章并没有高兴多久,便收到了来自燕王的眼刀。
“不要盯着别人看!不要东张西望!”
出发前的叮嘱到现在还像苍蝇似的回旋在耳朵旁,周章连忙低头,再不敢乱动,默然听着谒者报来人姓名。过了好一会,原本宽广的前殿竟然满满当当都是人,但并不拥挤缭乱,甚至没有任何聒噪的声音,只有杂乱的呼吸——大概是趋步快走的遗留产物。
“戒——!”
又是一声通传,而且是从远方依次传来,所有人马上明白,是皇帝的车撵到了。
等到戒字越来越清晰,脚步声也今在耳边了,这时便听见黄门令道:“跪——!”
文武百官王侯将相统一下跪行稽首礼,周章看见地面上人头攒动的光影,便知道皇帝真的来了。
“贺——!”
周章连忙跟着众人齐声道:“参见陛下。贺陛下长乐无极,永承无疆。千秋万岁,与天无极,与地相长!”
“起——!”
周章舒了口气,这才缓缓抬头。老实说,因为之前在闹市偶遇陛下被人追着打,他很难把当日蓬头垢面的老人与眼前的九五至尊联系在一起。可如今真的见到,却也感觉不到任何违和了。
直如松的行姿,长冠耸立,又加长了身高,天子红黑间色的玄端衣摆曳地,身后依次跟着两位陛戟,左右各九位侍儿,以及一时数不清的着甲护卫——周章一时看得有些痴愣,那面容依然是熟悉的,但街头市井的气息一点都没了,非但不会给人“自来熟”的感觉,更是颇有威严和距离感。那淡漠而凌厉的视线,不偏不倚,直投御座,仿佛生来就是履至尊的王者,阖该站在万人之上睥睨众生。
待天子坐在主座上,从诸侯王到六百石以上官员还要进行一轮朝贺,礼仪麻烦到让初入汉廷的周章有些头疼,果然他还是更喜欢燕王宫,可此时也只好跟着行礼跪拜,说着背了很多遍的贺词。
想来皇帝听那么多,耳朵不长茧都不容易。
待新一轮的折磨结束,终于可以安稳坐下了。酒宴被依次摆上,不见得是最美味的,但绝对是最珍贵的。站了一整个清晨,此刻天从鱼肚白到大亮,周章也感觉到饥肠辘辘了,然而玉箸都还没拿起,身后就被人拍了一下。
他还正奇怪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种时候胡乱走动,回头一看傻了眼——竟然是执法御史。
执法御史,就是检查朝会诸位行动言语有没有失礼的,检查出来了,那人就会被拉出殿外。
虽然执法御史的这个举动已经告诉周章,他犯了事,但周章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又没大声说话,为什么会被请出去,于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竟在鸦雀无声的殿中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
此时,他对上了燕王的目光,识相地闭起了嘴,他意识到自己再说一句,朝会过后自己的遭遇将会非常之惨。这会最应该做的,就是一言不发走出去,然后再询问原因。
周章慌了神,连忙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结果膝盖碰到食案,上面的瓷器发出碰撞的叮当嘈杂声。
……周章想死的心都有了。
“桓安侯,”背后苍劲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叫住了他,那来自于御座上的天子,表面上是善解人意的宽宥,但听起来像命令,“结束了还回来用膳吧,卿今日也站了许久。”
结束?结什么束?出去不是罚站一直到宴会结束吗?自己难不成还可以吃上一口?
周章不太明白,因为燕王解释得也不是很详细,就说行为有失会被请出去,没说还能再回来。但不管怎样,此时还是要——
“臣周章谢陛下宽宥。”
他磕了个头才离开,等到小步快走把氛围肃穆的前殿抛在身后,立刻迫不及待地问执法御史。
“可否告知……”
“桓安侯,您怎么能在陛下还没有坐上御座之前,就盯着他的脸一直看呀,”执法御史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之前您还一直盯着郑太傅看,虽然也很失礼,但下官见您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便打算宴会之后再提醒您。可您还一个劲盯着陛下看,燕王给您使了好几个眼神,您一个也没瞧见。下官只能把您叫出来了。”
“啊!”周章这才惊觉,自己只顾着把天子和前日遇上的那老人家做对比了,这种基础的礼节都会违背,“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
“桓安侯,请吧,”执法御史将他引给了一个中黄门,又返回前殿尽本职工作去了。
“去哪?”周章愕然,“还要去指定的地方站着?”
“回桓安侯,不是,朝会失仪者笞二十,”那黄门恭恭敬敬的话,让周章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台阶。
“笞二十?”他捂着嘴道,“还……还要挨打吗?”
“自孝悼皇帝后就是如此了,”黄门道,“本来连平日上朝都是这样,但陛下不喜欢繁琐的礼仪,就只是朝会才如此。”
周章哭笑不得,感情奉朝第一天不但领了顿饭,还领了顿板子。
“桓安侯,我们赶紧去偏殿吧,还不耽误您用膳,”黄门忍不住巴结恭喜道,“原本打完就不能回去了,但陛下刚刚特意吩咐了,还让您回来。您本是诸侯国的臣子,第一天来长安就能如此得圣心,依奴婢看,您在汉廷应也是该平步青云呢。”
周章没有觉得多开心。
他想的是,不吃饭了,换他不挨板子,行不行。
本章朝会礼仪参考《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有自创和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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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