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千年,人们已经很难想象八水绕长安是一种怎样的景象。自汉太祖高皇帝刘邦设置长安乡,并于汉七年迁都关中,每一代皇帝都致力于不断发展壮大这座都城。从长乐宫到未央宫,从太液池到上林苑,她就像是朴素的美人,被华服和粉黛妆点的越来越贵不可攀。
贩夫走卒在这里汇集,文人墨客歌咏于此地,秀才佳人也想要在前朝后宫之间为自己搏一片前程。这里揽聚了天下的财富,统领了最高的权力,见证过人生得意的笑容,也目睹过无人探问的悲戚。
周章从东西二市入,便深深震撼了。纵横交错的商市街道,喧嚣鼎沸的人声,井井有条的坊、垆、集、会,琳琅满目的物品,都如此真切地挑弄着他的五感。男女华丽的衣裳和晶莹的腰饰都随走步伐而摇动,朔风拂过,还隐隐带着香气。
更不要说远方三座让人不可逼视的庞然大物——长乐宫、未央宫和建章宫了。
周章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左顾右盼,眼中尽是兴奋的光芒,他看见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便要大声招呼“苌弘哥苌弘哥”。刘碧不急不缓地在他身后跟着,似乎完全充当了一个好兄长的角色,他想要什么就给对方买,时不时还要嘱咐一句“慢点,我们有两天时间呢。慢慢看。”
“我以前觉得,燕京蓟城就是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了,”周章毫不吝惜地赞叹道,“可跟长安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啊。”
“即便在诸侯国当中,燕京也称不上繁华吧,”刘碧道,“北方苦寒之地,又可能受到匈奴侵扰,也就比代地稍微好一些。”
“长安东西市是如何做得规划,燕国能不能也发展一下自己的特色和优势,”周章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土地并不肥沃,那就只能……”
“这就想着接你兄长的班了,”刘碧笑道,“章儿很有丞相那种为国为民的架势啊,闹市之中还在忧心国家。”
“兄长春秋正盛,才不需要我接班呢,”周章忽然站定,大声道,“我只是辅助。”
刘碧一怔,走上去牵住了有些不高兴的周章,又捏了捏他的脸道:“好吧,丞相从事,玩得开心学的也开心,行吗?”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带你去个地方。”随即便拉扯着周章跑了起来,他们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移动很快,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刘碧总能灵活地躲避障碍物,丝毫不减速。周章过了一会便累得呼吸不稳,抬头看向燕王时,却从他的嘴角察觉出兴奋和期待,仿佛再晚一会就见不到了——他很少看见这样的燕王,仿佛是偷偷溜出宫的小皇子,对长安城的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此时正要去赴一场重要的集会。
然而不是集会,是蹴鞠比赛!
转过几个街角,周章停下来时,不得不两手撑着膝盖休息,明明是冬日却出了一身汗。但他丝毫没有埋怨刘碧的意思,因为他们刚到,其中一方的马便跪倒在地,让主人截了一个漂亮的球。
“好!”在鞠场外围观的众人大声喝彩,周章也跟着鼓起掌来,不自觉也投身到紧张激烈的比赛中。
“这场结束后,还有蹴鞠舞,”刘碧抱着胳膊补充道,“他们相当厉害。”
周章马上察觉到了什么,便用肩膀碰了碰对方,嘿嘿一笑:“想不到啊,堂堂燕王还对这种玩乐感兴趣,这般了如指掌,小时候没少跑过来吧。”
刘碧这会丝毫不拿自己当燕王了,也用胳膊撞了对方一下,一本正经道:“这怎么叫玩乐,告诉你,军中还用这个训练呢。我还知道再隔一条街是斗鸡走狗的场子,再往北是……”
他如数家珍,周章听了也觉得越发亲近,想当年他的苌弘哥还不是那么痴迷于军事,还留着贪图好玩的毛病——似乎从踏足长安开始,燕王就变成了斗酒纵马的富贵少年郎。
“我还以为未央宫门禁森严,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呢,”周章好奇道,“你在这还是挺自由的吧。”
刘碧差点一口呛到,连忙摆手:“你想多了,我都是偷跑出来。”
“偷跑?”周章讶然,随即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原来燕王在天子眼前也敢不守规矩啊。有没有被发现过?是不是受罚了?皇宫里罚人什么样啊?比我兄长还严格吗?哎呀苌弘哥你说啊你说啊——”
周章把刘碧摇得眼晕,他急于扯开话题,并不是因为现在对儿时所受惩罚羞于启齿,而是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榜样,还是不要多说为妙。
“章儿,章儿,别晃了,”刘碧一只有力的手便把周章两腕都捉了去,“我刚刚看到一家香囊铺子,想起你阿姊最近睡得不好,便想买个有助于安眠的。你在这继续看,我挑完就回来,好不好?”
虽然知道燕王这就是急于开溜,但事关阿姊,周章也只好妥协,但仍然是扬眉道:“叫我乐竟,我就放苌弘哥走。”
对于自己的爪子在人家手里这件事,丝毫没有自觉。
“乐竟,”刘碧无奈道,“别乱动,也别跟他人过多交谈,我去去就回。”
“走吧走吧,挑个好看点的,”周章把刘碧推走,“不跟你聊了,我要看比赛。”
把燕王推搡走,周章也就按照要求闭紧了嘴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看戏。毕竟,虽然两人先至长安游玩两天,就是以兄弟相称,没有什么上下属的隔阂,但周章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真敢做出格的事情,燕王会把自己屁股拍熟。
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周章聚精会神看了一会,本场比赛就结束了,一人两蹴鞠的表演开始上场,他们各种后踢、凌空翻的动作偏向于杂技,虽然观赏性也强,但总体不如刚才激烈。周章稍微放松了精神,此时才听见北边不远处的另一条街道上,正源源不断地传来唾骂和争吵声。
他的注意力不自觉被勾了去,虽然在燕国看到过蹴鞠比赛,但走鸡斗狗是怎么一回事,被兄长严格管教的周章却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底层老百姓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乡绅富豪官宦子弟,压上钱也要赌一把。
这些在周节眼里,都是陋习。
周章虽然也离得远远的,但难免好奇,此时诱惑就在眼前,他怎能不心动。于是往刘碧消失的地方仔细望了一回,不见人影——应该还得一会才能回来。周章便动了去瞧瞧,马上返回的心思。
思想驱动着身体行动,他快步跑到临街的闹市,然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鸡在斗狗在跑,而是几个人围着一个人骂,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老东西!你刚才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给我们的鸡喂了什么药!”
一声声质问逼近人群中央,周章实在是好奇,便不停地往前挤,终于透出口气时,眼前视线骤然开阔。他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被壮士揪着领子,那壮士比他高了一头,年轻气盛,眼看就要把老人勒得口吐白沫、翻起死鱼眼来。
“没……没有啊……”老人被拽着头发都散了,憋得满脸通红,“你哪只……眼睛………”
“告诉你,这是老子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壮士怒目而视,“要是被你给药死了,你倾家荡产也得给老子赔!”
“有话……好好说……”老人试图伸手去解救自己的脖子,“壮士……”
“若是他欠你钱,你大可以去报官!天子脚下这么对待一个老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突兀的声音像是利剑一样割断了乱如发丝的纷争,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收回目光,转而去寻找口出狂言的人,一边心道这又是哪个外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一边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抱有更大的兴趣。
而这个“外来的”,正是桓安侯周章。
他就是好打抱不平,而且极度痛恨不欺负老人长辈的恶棍,所以脑子一热便喊了出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壮士应该是从别地迁到长安来的豪门大户,也就是让现在的统治者头疼的“世家”。
与列位汉先帝不同,孝悼皇帝对世家的打击基本停止之后,它们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这就导致当朝皇帝想连根拔起,都十分困难。
其实周家,本来也算是世家的。
“王法?这是哪来的小子,也不看看整个东市谁说了算!”壮士冷笑道。
周章一皱眉,高声道:“陛下说了算!汉律说了算!”
“陛下?陛下来了吗?”壮士哈哈大笑起来,“或者你是什么皇子皇孙?”
他丢开老人,一把抓住周章的脖子,单手就让他脱离了地面,恶狠狠道:“这东市郝郎君说了算!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老子就是把你当场掐死——”
周章感觉咽喉一紧,呼吸被直接阻断,肺部的空气很快就被抽干,他挣扎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
“汉律也管不了老子!”
周章心中暗叫不好,就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也打不过眼前这个人,苌弘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还没想个周全的办法就要冲上去,自己这性子怎么就改不了呢,若是燕王知道此事,怕不是又要一顿狠罚。
可若他永远也不知道了呢。
喉管输送的空气越来越少,周章的眼前开始发黑,手臂的力气也逐渐被抽干,涎水从他的嘴角流出,太阳穴一阵阵疼痛……已经快到极限了。
“哎哎哎壮士壮士,他一个外地人,你跟他计较什么啊。”
谁知,赶来救场的竟是刚刚被欺负的老人,他满脸堆笑地说道:“您这鸡要是不行了,我赔,我赔还不行吗。您何必跟一个小兄弟过不去。”
“贱婢养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周章感觉到喉咙骤然通了气,他被像是丢垃圾一样被人扔了出去,那壮士的目标立刻又转换为老人。
“壮士……骂我可以,但我阿母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吧……”
周章被摔得脑子有些晕,迷迷瞪瞪站起来时便听见这一句,朦胧中看见壮士对那老人打了好几拳,但都被对方左躲右闪避了过去。然而老人明显是招架不住的,周章再一眨眼,便看见对方朝自己冲了过来,一把抓过他的手,喊了惊天动地的一声:
“快——跑——!”
天可怜见,周章今天刚被刘碧拉着百丈冲刺,现在被人扼住命运的咽喉,刚缓过劲来,又要随着这知天命的老人开展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行动。而且见鬼的是,这个年龄的老人腿脚应该不太好了才对吧,但对方竟然跑得极快,仿佛是抽了一鞭子的快马扬长而去。周章很快又成了拖后腿的,跟在后面累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在老人对道路极其熟悉,仿佛是多年被人追着打总结出来的经验,很快就甩掉了身后的人。
他们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连鼎沸的人声都小了很多,巷子里过于拥挤的二层屋舍将阳光都遮挡了半数。周章依靠着墙壁喘气,试图抚平自己的心跳,却发现老人的呼吸依旧很平稳。
这边建筑与之前的闹市风格大不相同,估计是官员和功臣的住宅,周章留了个心眼,老人如此熟悉这边的环境,恐怕来历也不简单,说不定是达官贵人的家人呢。否则,在面对那个恶霸时,他虽然束手无策,但也没有过于惶恐。
“谢谢你啊,小兄弟,”老人拱了拱手,咧嘴一笑,“那人是郝家的打手,东市有名的恶霸了。你该是初到长安吧,还是小心着点。”
周章咳嗽了两声,摆手表示不用客气,本来他也没帮什么忙,这才闻声抬头,直身定睛看去——
老人身着粗布短衣裈裤,没有发冠,略带花白的头发绾在脑后,用一块玄色的破布包住草草了事,而且经过刚才的扭打被扯乱了一半。衣服自然也皱得不像样子,交领中缝都歪到左腿去,加上这披头散发的装束,看起来狼狈不堪。
“老人家,您这手臂是受伤了吗,”细心地周章首先发现,他走近,拉过老人的右手道,“还在流血。”
老人手臂上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自然是拜那打手所赐,但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没事,被那小子偷袭了一剑。”
“老人家,您年事已高,这种伤很容易感染的,”周章好心劝道,“您家在附近吗?我送您回去吧,赶紧包扎一下。”
“我家在西市那边呢,”老人捂着胳膊道,“我没事,谢谢小兄弟啊。你离开时绕着点鞠场走,他们说不定都惦记上你了。”
“没事,这是长安城,他们难道还能真闹出来人命不成,”周章毫不留情地骂道,“狗仗人势!但他们所倚仗的世家,终究也是日薄西山!以萧相国所定汉律,士族犯法也与普通百姓同罪,除非以爵位抵罪,可免一死。”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骂得好啊。”
周章气鼓鼓地收拾了心情,向前引路道:“老人家,晚辈给您买些药涂一涂吧。”
他一边走一边向后看,结果转角就撞了人,这跟磕上石头一样的触感,让周章立马警觉起来,他整个人一僵,缓缓退后了几步,抬头望去——
果然,是刘碧。
周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以说除了那个恶霸,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燕王,这算是乱跑惹事被抓了个正着,全完了!
“大……”周章想起身后还有个人,连忙改口赔笑道,“苌弘哥,你听我解释……”
他的苌弘哥没听他解释,反而做出了一个让周章震惊不已的动作。
刘碧缓缓跪了下来。
于是周章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道这又是怎么了,自己乱跑刺激的人精神失常了?这……你还不如生气然后揍我一顿呢。
“苌弘哥——”
“燕王刘碧叩见大人,”刘碧叩首道,“贺大人长乐无极,永承无疆!”
周章大脑空白了片刻。
他终于明白刘碧并不是朝他下跪,而是朝他身后的老人行礼。
而能让燕王称一声大人的,那不就是……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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