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赈灾
在这个时空中,春旱是长江中下游地带每年都会面临的固定气候灾难,只是有些年份程度轻,有些年份程度重而已。程度轻时,也不过是早稻歉收,农民们交了佃租后勒紧裤腰带,忍忍也就过去了;程度重时,早稻便几乎全部渴死,农民别说支付佃租了,连饭都要吃不起,饿死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无论春旱严重与否,每年这个时候总归会有一批江北的难民南下求生,阿阳当年便是这么辗转成了沈奈的贴身小厮的。
每年春旱放粮赈灾不仅是江南政府的工作,也是当地一些需要维持形象地位的地主、富商的例课,沈家赫然是其中之一。
早些年,沈老爷与沈夫人在世时以仁厚之道处事,每年春旱都积极赈灾,民众都为之感动钦慕,甚至连把她们供起来磕头叫菩萨的都有。民众们有多喜爱沈老爷与沈夫人,在她们过世后就有多厌恶她们的遗孤沈奈。这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结合当时甚嚣尘上的传言,一切便都合理起来:据说,就是天煞孤星沈奈将自己的父母克死了。
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你气愤道:“这算是什么事情?要我说,这群愚民一个个全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阿阳唉声叹气,“少夫人,你气吗?还有更气的呢。”
你:“??”
原来,自沈老爷与沈夫人去世后,沈家的每年的赈灾工作便由沈二奶奶负责,倒也一如既往没有出什么差错,可是,当沈二奶奶身体渐渐垮下、沈家由沈奈接班后,剧情便直转急下:那群走火入魔的迷信群众,竟然宁愿自己饿肚子,都要抵制沈奈负责的赈灾工作,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宁可不利己,也要损人,损的还是恩人!
这件事对当年初出茅庐的沈奈打击有多大不言而喻,而沈宗便是在那个时候趁虚而入,提出了一项看似好心的建议:沈奈将物资转移到沈宗名下,再由沈宗出面进行救济,既满足了沈家赈灾的愿望,也不叫民众难以接受。
阿阳说得不错,你仅仅是旁听,就差点没气撅过去。
你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奈,差点就想上去揪住他领子,“你同意了?这么离谱的要求你同意了?奶奶竟然也愿意割地赔款?”
沈奈淡淡道:“我爹娘自小教育我君子应当讲究仁义,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她们饿死吧。”
沈奈是淡泊名利了,你却没给气出个好歹,“饿死就饿死呗,咱们又不是不帮,不是她们自己以怨报德吗,自己找死怪谁啊!”
被你口中的“咱们”取悦,沈奈笑了笑,“晓宁放心,我也并非不谙世事,虽然用了伯伯的名义赈灾,但老宅的账本上却实打实记着我的名字,黑纸白纸,一式两份,做不得假。”
你连忙道:“有账本为证便好办了,只是你要答应我,今年春旱赈灾绝对不能再用沈宗的名义了!”
看你着急维护他的样子,沈奈哪有什么不同意的,含笑应了,将你今天送他的花儿仔细捣鼓进花瓶里。
沈奈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了,他想要收到你的花,每一天。
今年的春旱来势汹汹,一连三十天滴雨未落,太阳无情炙烤了早稻,水田如农民的嘴唇一样干涸而龟裂。
不要说江北,连春旱相对好一些的江南,今年的农耕情况也不容乐观,许多佃农已经交不起佃租,只能跪在地主面前磕头申请赊租,碰见些宅心仁厚的东家也便允了,如果运气不好,碰见了沈宗般苛刻的东家,便只能自求多福。
沈宗一早上便被家门口佃户的哭声吵醒,心中愈发烦躁,穿了衣服拿了棍子,往每个佃户的背上都抽了一棍,“倒霉催的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有那几点眼泪不如给禾苗浇点水!”
佃户挨了打,也还得低声下气,一面给沈宗磕头,一面苦苦哀求:“沈老爷,求你开开恩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啊!”
自从沈平死后,沈宗最听不得别人提起自己孩子,心中不仅没有一丝怜悯,反而怒火更盛,“天底下就你有儿子是吧!怎么别人都不用过日子了?”
那佃户嘴笨,只知道不断重复一句“求老爷开恩”,在沈宗面前长跪不起,直到把头磕得血流满面,沈宗才不耐烦地踹他一脚:“得了,月租少你们一半,还不行就等着几天后赈灾吧,饿不死你们这些个贱种。”
佃户们被狠狠羞辱,却依旧感恩戴德地走了,沈宗被她们提醒,想起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赈灾了,便回去问账房先生,今年沈奈的赈灾物资送来没有。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沈宗皱眉紧皱。要知道,现代政府建立后,虽然依旧允许地主阶级的存在,却颁布了明确法律,规定佃租最高不得高于佃户收入的四成。
四成听起来也不算少,但要知道放在以前,沈大老爷只收七成租都算是个仁慈东家了,到了沈宗持家,却只能收四成,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沈大老爷当初继承了沈太老爷的大部分田地,因此也没有像妹妹沈二奶奶一样去开拓生意,一生都在靠收租维持挥霍无度的生活,留给沈宗的家底本就不如以往丰厚,再加上减租政策,沈宗这几年的日子是越来越拮据。
由奢入俭难,更不要说沈宗是如何一个视面子为生命的人。既不愿节流,又懒得开源,沈宗自然而然琢磨出了许多不劳而获的阴险主意。
哄骗沈奈将赈灾工作交给自己后,沈宗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将沈奈送来的赈灾物资全部用于救济灾民,每年都是克扣近六七成补贴私囊,才捡些剩下的拿去做做样子,可以说,沈宗能长期维持高消费水平,沈奈这笔赈灾物资绝对功不可没。
今年春旱来势汹汹,沈宗本以为能大赚一笔,谁知道沈奈那边反而没了动静。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事情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顺利。
院落中传来孩童啼哭,沈宗烦躁越加,循了声看去,果然是孙子沈鸣又在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脾气。
沈平入狱后,万念俱灰的肖氏很快改嫁,他们的独子沈鸣便只能交给奶奶何氏抚养。何氏年纪也不小了,腿脚不利索,加上沈鸣是个阳坤,带娃更加不上心,经常躲在房间里垂泪思念亡子,把沈鸣丢给婢女小厮去照看。
那沈鸣也不过五六岁年纪,正是爱闹爱博关注的时候。沈平出事前,无论如何他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骤然间没了爹娘,又缺乏其他亲人的安抚,自然一天到晚闹个不停。可他越闹,沈宗就越烦,恨不得把这个讨债鬼送给肖氏带走才好。
“去,传令下去,小少爷要是再耍脾气,就把他关起来,惩罚他不许用膳,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再吃,也好省口粮食!”
解决了沈鸣,沈宗还没好好喘口气,又听了心腹火急火燎的报告:“老爷,不好了,沈少爷他、他今年竟然亲自去街上赈灾了!”
“什么?!”沈宗拍案而起,“那些刁民竟然愿意买他的帐?”
“回老爷的话,那些难民不仅肯买账,还感激涕零,叫他菩萨呢!”
沈宗骂了句脏话,气得脑门上青筋乱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沈宗眯起眼,“看来,只能再给我那贤侄长长教训了……”
春旱严重,沈奈将店铺的工作暂时放了放,连续三天都去街头的赈灾地点亲自进行赈灾工作,你也不好意思闲着,在沈奈身边尽可能地也多学着帮点忙,同时还不忘让阿阳帮忙宣传铺子:“姑姑婶婶、叔叔爷爷,若有需求,还可以去我们‘清川记’免费领取衣服鞋子,一人一套,人人有份!”
沈奈一开始还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功利,被你捏着脸训了一顿,也不敢再多说了。往年,他也会将店铺的商品打包算进赈灾物资,群众领了衣服,也不知道这是清川记的,白白浪费了宣传的机会。如今,这东西是照样免费送,只是需要灾民们自己上门去领,既帮助了灾民,也起到了宣传的作用,可以说是双赢。
你语重心长道:“都说斗米恩,升米仇,帮助别人时若把姿态放得太低,别人倒以为这是你应该的、这是他应得的,最后反而害人害己,你说是不是?”
沈奈一边替你擦汗,一边乖乖点头,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他第一天开设赈灾粥铺时,心中还满是忐忑,可连着三天,都没有出现记忆中那宛若噩梦的景象,迎来的只有灾民们感激的眼神与话语,叫沈奈放心不少。
“虽然我觉得当时会发生那种事情,也很莫名其妙,但毕竟也过去那么久了,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啦。”
沈奈寻了空隙,悄悄握住你的手,含情脉脉地看你,“如果不是晓宁陪着,我大概还是没有勇气站在此处。晓宁,谢谢你。”
你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颊,别扭道:“老夫老妻的客气啥呀……”
“乡亲们,听我说,都别吃了!这清川记在粮食里下毒,要害死我们啊!”
违和的嗓音响起,让人群骚动不已,阿阳急了,“是谁在空口造谣?给我站出来!”
那中年男子“噌”地应声而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老子说的!怎么了?”
你一看,差点没喷出来,眼前这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大叔,不正是之前被你整治过的陈老二吗?
不认识他的,见他气势汹汹,还真以为他有点东西,琢磨要让他三分,可你是见过这人谄笑求饶的样子的,又怎么会犯怵。你瞥他一眼,玩味道:“怎么,今天那崔晓惠没跟你一起来闹事儿?”
陈老二的表情有一瞬没崩住,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今天的任务,无视了你的调侃,继续道:“我昨天吃了你们家赈灾的窝窝头,今早便上吐下泻,婆娘摔了一跤不说,孩子还发起了高烧,不是在你们这吃坏了还能是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有几个已经吃饱了的难民顿时觉得手上的窝窝头不香了,可大多数人还是在低头狂炫,毕竟快要饿死的时候,就算知道这粥里下了砒霜,也要先舔一口尝尝味的。
你知道沈奈之前面对类似的事情有过阴影,便将他护在身后,示意你来解决即可。你上下打量陈老二两眼,道:“陈老二,我看你是油光水滑的,也不像饿肚子的样子,怎么来我们铺子里领赈灾粮食来了?”
陈老二虽然也是佃户,但他常年给沈宗当狗腿,干些挑拨闹事的脏活,生活比起一般佃户滋润许多,因此即便在春旱时期,家里也远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但这并不妨碍厚脸皮的陈老二睁眼说瞎话。
只见他扶着自己粗壮的腰肢,不依不饶道:“什么油光水滑?我饿瘦好几斤了都!难道你们清川记赈灾,还要看碟下菜,别人吃得,我陈老二吃不得?”
你懒得理他,只是抓住盲点继续问道:“你老婆果真摔了?你孩子果真发热?”
“千真万确,我还能咒自己亲人不成?”
“行,”你立刻放下手中的勺子,开始脱围裙,“阿阳,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看看这陈老二所说到底是真是假。”说完,你还扭头对群众道:“乡亲们,有谁不放心,可以与我同去,若真有此事,我们清川记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见你真要去,陈老二慌了,毕竟这些都是他编造出来、诬造清川记会散播霉运的谎言,没想到你的处理方法却如此耿直。
陈老二自然不能让你真带了人去他家,干脆就地一躺,开始撒泼耍无赖:“你必定是要拿我妻子威胁于我,到时候有事也铁定被你说成没事!这是要屈打成招啊!”
见没人理他,又开始假哭,“你们是外乡人,不懂这清川记的渊源,我们这些本地人可对这个沈少爷的底细清清楚楚啊!”
“就是他,天煞孤星,说要沈老爷与沈夫人买只鹦鹉,害自己爹妈在买鹦鹉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啊!”
几个曾经被煽动过、一起抵制沈奈的本地人也纷纷点头附和,手里还讽刺地捧着清川记提供的稀粥。
你也是第一次知道所谓沈奈“克死父母”竟然还有这种细节,你连忙去看沈奈的表情,见他面色苍白,便知陈老二所说非假。
这个时代处于封建与开明的过渡时期,这事儿往大往小说都行,一旦你认真去和陈老二争辩“沈奈到底有没有克死自己亲爹妈”这件事情,就会落入一个诡辩的陷阱,因此你干脆跳过,无视还在煽动人心的陈老二,对着难民大声道:“还有谁觉得清川记有问题?”
竟然真的还有几个不嫌事大的人站了起来,你仔细辨认,发现果然是本地乡民。
你让阿阳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从此以后,清川记的赈灾铺子永远不接待上述几位‘贵客’到来,既然几位看不上清川记,清川记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几人急了,虽然沈宗承诺会给她们另外补偿,可免费的东西忽然不让拿了,就跟杀了她们一样难受,更令她们后悔莫及的是,你接下来宣布的话:
“与之对应,来清川记领救济粥的乡亲们,只要说一声‘沈少爷福泽深厚’,每天便可以再多拿一个白面馒头,说到做到!”
要知道,白面馒头可是精米做的,口感与味道远非糙米做的窝窝头可以比拟,这下,人群是真正骚动了起来。
“你!你这是蛊惑人心!”陈老二急了,“你们别被她收买了,吃她们家粮食是要倒大霉的,那沈奈可是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陈老二的话语被淹没在人群之中,饿肚子的难民们纷纷向沈奈献上祝福,没人想理会什么倒霉不倒霉的,能让她们填饱肚子的,就是给她们带来幸运的神。
“沈少爷福泽深厚!”
“沈少爷宅心仁厚,与夫人和和美美!”
“沈少爷万寿无疆,福泽深厚!”
当了十几年“天煞孤星”与“长头鬼”,沈奈第一次被人们的祝福所包围,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善意的面孔,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握紧他的手,“之幸,你有没有发现,沈老爷与沈夫人之所以给你起这个表字,是因为她们觉得,你也是她们的幸运?”
沈奈再也没能忍住,没出息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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