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小时候一样，他们家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会给神龛点烛上香，再在下面的灰炉里烧上纸钱。

兄弟俩很配合，站在爹后面，随爹一起鞠鞠躬，再蹲下去拿起放在边上的纸钱点上。

“小宝，别扔太多，点几张就好。”好熟悉的话，年少的小宝是那么调皮，总是会往灰炉里扔厚厚一叠纸钱，说多烧点菩萨就保佑他考第一名了，爹就会提前叮嘱他。

“哦，我知道了，心意到了就好嘛。”王一博用爹当初的话接了一句。

“大宝昨晚上没喝多吧？广州的客人走了吗？”肖明雄问肖战，他刚听见了院子里的笑声了。

肖战扔了两张纸钱进去，站起来虚扶了一下爹，笑着说：“没喝多呢，有大胜在，他哪会让我喝多，客人走了，他们对这一批的黄羽鸡很满意，可能会签下这个大订单。”

“那就好，你陪你娘看病这段时间，大胜忙得都住山上了。”肖明雄说，“你给他放放假，小宝在家陪陪娘，你放心忙自己的去。”

“嗯，嗯，小宝回来了，家里的事就交给小宝了。”肖战顺着爹的话，拿余光瞟了一眼还蹲在地上烧纸的王一博，那人专心投着纸钱，像没听见他们的话一样。

不动声色，果然长大了，沉得住气了。

气氛如前一晚一样愉快。那盘血酱鸭吸引了话题，爱秀舅妈说是娘炒的，拦都拦不住，非要亲手做这道菜。

“小宝嘴可刁了，糊弄不了的。”姚美兰把鸭腿夹给王一博，“来，看看娘的手艺退步了吗？”

家里已经不是用当年的四方桌了，而是一个桌面可以转动的小圆桌。爹坐在靠神龛的上首位，娘和肖敏坐在他两侧。王一博靠着娘坐着，肖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暗暗提醒自己要“避嫌”，却又不由自主坐在了小宝的身侧，而没往小米粒旁边的椅子坐。

就想靠近一点而已，爹不会连这个都怪吧。他怀着这个念头，义无反顾一屁股坐下，万事开头难嘛，今天坐下了，以后天天就可以这样坐了。

好在，可能是习惯两人当年坐四方桌时是坐一方的，其余三方是爹娘和肖敏，大家并未有人在意他和他贴挨着坐下。

王一博好像并未注意到哥哥暗戳戳的小心思，他浅笑一下，埋头就啃那只油亮亮的鸭腿，味蕾上的享受让他加快咀嚼的速度，三下五除二他就啃光了这只鸭腿。

“看你，一嘴的油。”鸭血的褐色碎粒也沾在嘴角，肖战把纸巾递过去时，顺手就先帮他擦了擦。

爹娘和肖敏有点吃惊地盯着他，盯着他们。爱秀舅妈爽朗一笑：“兄弟俩这么多年没见了，还这么好呢。大宝啊，小宝都多大了，你还给他擦嘴巴呢。”

“嗨，嗨，都忘了，都忘了这小哈宝已经长这么大了。”肖战脸色微红，低头假装认真扒饭。

“是啊，从小就是哥给我擦嘴巴的。”王一博平静地说，“舅妈，可能在我哥眼里，我永远长不大吧。”

“还好意思说，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流鼻涕呢，也是哥追着你擦的。”肖敏加上一句。

“我哪流鼻涕了，流鼻涕的是你自己，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爱干净，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王一博好一顿嚷。

“哎哟，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真和以前一样，饭桌上都是你一个人在嚷，我们当初怎么没嫌你烦呢。”姚美兰又往王一博碗里夹了很多菜。

肖明雄闷了一小口米酒，他习惯每餐要喝上几口。“我和哥好上了，我们两个，在处对象。”小宝当年的话，在多少个午夜梦回，响起在他脑海里。小宝说完这些话后，他就出事了，那几天，他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他失去了一条腿。等他伤好从医院回来，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

小宝不见了，大宝沉默了。

他时常觉得不真实，不就是兄弟两个关系好吗？怎么就是那个关系？但这又是小宝亲口说的。

最后那两年，两人一起住在县城那套房里，节假日回琑口，也没有丝毫的异样。

他还没有机会见到两人“处对象”的样子呢。

不，他见过照片，等他腿伤好后，他收到了那些照片，他当然认得出那两个亲嘴的男伢，还有床上的，是光着上半身的，小宝把大宝护住，一脸惊慌。

他给了他们五万元钱，这些照片不能让孩他娘姚美兰看见了。这个女人白天悉心照顾他，晚上夜夜湿了枕头。

他常常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小宝就真的不见了，这个伢伢学语第一声“爹”就是喊他的男伢，就真这么听他的话，说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就真不出现了。

他不能和姚美兰说。他不敢再问大宝什么。全家人，除了小米粒一开始问了几次二哥去哪里了，没有人提这个话题，所有的话，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如果不是姚美兰这次病倒，他不知道小宝什么时候能回来？难道，真要等他死？“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除非我死了。”这是他当年拒绝治疗时咬牙切齿说过的话。

不能同意啊，哪有两个男的，哪有兄弟俩要在一起的？出事前的那一天，为小宝考上大学摆了酒席，亲朋好友给他敬酒，说：“以后你就翘着胡子带孙子乐吧。”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是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哪能让他俩在一起，他俩不懂事瞎胡闹，他不能由着他们啊。

坚持了十一年，改变了什么吗？大宝虽不当老师了，但做出更大的成绩，至今大家仍恭敬地称他为肖老师。小宝衣锦还乡，那派头十足，已不是那个毛头小子的模样了。

但大宝明里暗里拒绝谈成家，小宝年近三十还是孤身一人回家。

是错在哪里了呢？刚才敬菩萨时，肖明雄又一次求菩萨指点迷津，可是，求了十一年了，菩萨也从未给他一点明示或暗示。

他好想回到十一年前，大宝听小宝的使唤，回家拿了绿茶，然后，父子三人开动机器制砖坯，烧红砖，建新房⋯⋯就是这么简单的生活。

…

“爹，别喝闷酒啊，吃菜，是不是还喜欢啃鸭脖和鸭爪，爹的牙应该还好吧？”王一博把鸭爪夹给爹。

肖明雄握酒盏的手抖了一下，自我解嘲道：“哎呀，爹是老了，端个酒也端不稳了，牙还好，鸭爪还啃得动，下酒菜嘛，要是鸭爪都啃不动了，喝酒也就没味了。”

“爹，你说啥呢，你要长命百岁的。来，爹，我陪你喝一个，哥昨晚上喝多了，就别跟了。”王一博端起酒杯，现在，他已是控场高手了。

长命百岁？肖明雄心里苦笑，我长命百岁，那你们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一顿饭，虽各怀心事，但也热热闹闹吃完了，姚美兰松了口气。

她这场病，来得毫无征兆。

十一年前，她的家，一瞬间塌了天。她的男人，滑进制砖斗内，皮带转动，一条腿血肉模糊，保不住，要截肢。她哭，她的小宝也一直哭，说自己害了爹。但她又问不出小宝到底做了什么。

小宝跪在病床下给爹磕头，她的男人第一次不讲道理，拒绝治疗，要赶小宝出这个家门。这是他疼大的小宝啊，第一次有交集，男人说：“这瓦我帮你挑回去，你背着伢伢，别让扁担碰伤伢伢的头了。”

她不相信只是因为小宝伤了他。趁大宝把小宝带走了，她再三逼问，男人浊泪流出，长啸呜咽，“你要我怎么办啊，作孽啊，他们兄弟乱来，他们在处对象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用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懂得男人说的意思。大宝小宝好得像一个人，这是她常说的话。半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她心里安慰又甜蜜。遗腹子多可怜啊，没出生就背负克父的恶名，她曾咬牙坚持，一辈子就自己一个人带着伢伢，不要让他去别人家受气。

她碰到了肖明雄，这个男人从心疼伢伢开始，走进她的生活。帮她上房捡漏换瓦，帮她双抢挑满箩筐的谷子，帮她犁田，帮她抱着发烧的伢伢，摸黑走了二十三道山弯，及时把伢伢送到镇上的医院。

她进了他家的门，从此伢伢就被叫做小宝，有一个大宝，大小宝六岁，大宝爱小宝胜过了一切。

小宝是被大宝带大的啊。

她知道男人不是骗她。她瞬间就崩溃了，老天爷果然没放过她。他们娘俩，被琑口大院子的人说克夫克父，是肖明雄领着肖战护住了他们。

果然是害人精啊，这是要得报应吗。她对肖明雄说：“我去和他说，我叫他走，他不走，我就死给他看，他如果敢回来，就是来要我的命！你好好养伤，我这条贱命就是你的了，我做你的腿，我伺候你一辈子。”

肖明雄才没再拔针头，他问她：“你去交药费的那张卡里还有多少钱？”

“十万多一点。”

“拿去给小宝，他读大学要钱，我只能给他这么多了。”

她赶到那套住房里，大宝小宝一起住了两年的房子。她没力气打小宝，任两人跪在她面前，她说出最绝决的话，用自己的命，赌一个小宝永不敢回来。

她和王家的男人相处不到一年，她已慢慢忘了那个男人的面容。但很多人都说小宝越来越像他亲爹，王家园那边的人对她颇多埋怨，认为她不应该把伢伢带走。

这十一年，她在赎罪，她觉得，她对不起肖家，对不起王家。

大宝小宝跪着求她：“娘，我们分不开的，我们不会分开的，娘，两个男的也可以一起过一辈子的。”

她当时，怎么能听得进去？

她要他们发誓，分开，不能再见面，以她的命起誓，她真狠心啊。

小宝走了，大宝从未笑过了。十一年了，她一直看着大宝的脸，真的找不到一丝丝和小宝打闹时那样的开怀畅笑了。

报应也终于到她身上了，她感觉到身体的不适，随口和肖敏说了。肖敏马上带她去县医院检查，肖战马上送她去省城手术。

手术前，大宝说：“娘，你放心，等你出院回家，我就去求爹，我求爹叫小宝回家。”

回避了十一年的称呼，就这样说出了口。

…

姚美兰的思绪拉了很长。肖敏要着急回县城，晚上还要陪学生上晚自习。肖敏的男朋友孙刚家就是县城的，独子，家里两位老人对准儿媳爱护有加，肖敏常常去蹭饭。

“葡萄带上，鸡带两只，还有两筐鸡蛋，一袋子蔬菜，二哥你送我到镇上，我有朋友在镇上，也正好要上城里，就不麻烦你送了。”肖敏在整理东西，每次回来她都要从大哥这里搜刮一堆东西带去孙刚家。

“啧啧，我要去见见这个人，哦，不，要他来见见我，叫什么？孙刚是吗？我要给你把把关！”王一博一本正经说道。

“他这几天在省城开会去了，你问大哥，他都去医院看过娘的，他很好，大哥说已经过关了。”肖敏忙不迭地解释道，“等他回来了我就带他来见你啦。”

姚美兰又去拿了两个小长南瓜放上车，叮嘱道：“孙刚他妈妈有糖尿病，你告诉她吃这种南瓜对身体好。”

“娘，你歇着吧，小米粒自己来，她哪次不搬一后备厢呀。”肖战也笑道，担心娘刚出院不能太操劳，今天还炒了一个菜呢。

“我也就操小米粒的心了，你们两个，都不找女朋友，要不我也帮你们搬一车子东西过去。”姚美兰将这话脱口而出，她想试试两人的反应。

肖战愣了，娘从不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的。王一博半搂着娘，把娘往屋里带着，“娘，你去躺着吧，别操心了。我和大哥一起送小米粒去镇上，我要去看看奶奶和大伯婶娘。”

他轻松跳过了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