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卖了吧。

希薇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你不认主我救你干嘛？？我图你长得好看？图你小半辈子活在实验室里？图你半个月就要有一天痛得想死？

眼看就要被通缉了，他要是再在危急情况下搞出一身反骨，整什么“兽人的命也是命”的戏码，这不是单单杀了他就能出口气的，希薇真不确定自己能干出什么来。

这好像是她赌得最大的一次，别输得太惨吧。

她一时间百感交集，举着可颂下不去口。穆苍站在洗手间门口没有动，看着她的反应，沉默地等候她发落。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突然救他，也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原因。他浑身上下只有杜维猎犬基因里的忠诚是有价值的，因为那意味着他会为主人付出一切，上至金钱，下至生命，只要他有。

可他真的做不到。他想起祁永救下自己后期待的眼神。那个人压下戾气和不耐烦，蹲在他面前，循循善诱地问：“我救了你，你觉不觉得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那语气让穆苍感到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应该点头，然后认祁永做主人，为他付出自己的生命。

穆苍却只是趴在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那双眯缝的眼睛。

他知道祁永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他知道那个人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把祁永当做自己的主人。

但他想活下去，想在βi0以外的世界生活，哪怕一天也可以。他可以说谎，可以委曲求全，脸面不重要。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让我跟着你吧。”

他叫不出“主人”两个字。直到最后都没叫出口。

——祁永手起刀落。他眼前发黑，血花飞溅，摔在大雨中。

“你妈了个逼，我养你三年！整个编外队养你三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咬紧牙。不要呻吟，不要流泪。不可能求饶。这样死去就可以了。已经够了。

“你他妈长着狗耳朵还不如狗！你残疾里的残疾！废物里的废物！——给我滚！”

大雨漫天。

“穆苍！”

他猛地掀起眼睫，看向希薇。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想什么呢你？”希薇皱眉说，咬了一口可颂，“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穆苍摇头。“对不起，我走神了。”

“唉。”希薇叹了口气，“我是在跟你说啊，你自己清楚，你的忠诚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呢，我不是非要这东西不可。”

才怪。

“救下你也是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精神，别的你什么也不用想，知道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

不然卖不出去了。

希薇一边虚情假意地说着，一边就在光屏里疯狂翻找联系人。那个叫贾维的人她好久没联系过了，已经沉到了最底下。

翻了一会儿找到了，她轻点全息键盘，发送快捷消息：

“集 老地方？”

“yep”

“有货。活的。”

“周三验，周四接，没问题的话20点手续费”

“k”

希薇看了眼日期。今天是周五。她还要等整整四天才能让贾维来验验这条大狗，没问题的话，第五天就能接走。

问题是，黑市也不是什么货都接的。有基因病的兽人应该卖不了器官，何况穆苍现在是被通缉身份……她想了想觉得有点头疼。要是能把穆苍卖出去，她还真少了个大麻烦，起码βi0不会来她家里翻箱倒柜了。要是卖不出去，她在贾维那里的信誉度可能会受损。

黑市的信誉系统非常残酷，她三年前就出过一次岔子，结果信誉点数被清空了，联系人也跑了。后来费尽心思才重新找了贾维这个联系人，重新积累点数，慢慢能够回到黑市做交易。

再抬头一看，穆苍仍然站在那里。微微含着胸，尾巴低低地垂着。希薇又产生那种感觉，明明高高大大的男人，看着就是觉得他脆弱易碎。

“来吃饭吧。”她把最后一点可颂塞进嘴里，对他招手，“再说一遍，你现在什么也不用想，知道吧，养好身体就行。”

穆苍终于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去拿早餐，而是垂下眼看着她，很认真地说：“谢谢。”

希薇愣了：“谢什么？”

“谢谢你救我，给我买食物。”他轻声说，“我知道这些东西很贵。”

没事，卖了你就赚回来了。

希薇想着，嘴上说的却是：“我又不差这些钱。吃吧，我看男人食量都不小，没吃饱就跟我说，我再给你点餐。”

她潇洒起身，进洗手间去洗手擦嘴。出来时对穆苍说：“对了，你吃完了记得帮我收拾一下。千万不要留渣滓，我看见了会暴走，知道吗？”她指指脑子，“会发疯的。”

穆苍点头说：“好。”

希薇回到卧室，把自己摔在床上，端详自己的新义肢。换义肢的医生和几年前给她安装上一条左臂的是一个人，听说了她的义肢是怎么没的，非常惊恐地问她：“不是有弹出按钮吗？你为什么要扭断义肢？你不疼吗？”

义肢的痛觉是可以调的，希薇记得自己的痛感没有关闭而是默认值，也就是百分之五十。但她对扭下义肢的感觉几乎没有印象。她本来对痛就不敏感，而且她也不在乎。她当时想的是，必须炸枪管，不然她就死了。相比死，胳膊痛一下算什么。

干这行，比这惨的时候有得是，好不好。

新义肢又花了她不少钱，反应速度又快了三微秒，能点火，能自洁，有刀刃、枪管和钩索，极限功率爆破范围大幅度提升，甚至在骨架旁边藏了一细管饮用水。万一她流落沙漠之类的，能晚点死。

她正在满意地伸展手指，右手的智联芯片弹出全息光屏。有人给她打电话，但是芯片编码被隐藏了。她以为是贾维，轻松闲适地接起来：“Alo——”

“希薇小姐。”冷漠的机械音。

希薇哈地笑了。“哎哟，章博士啊。”

“你很平静。”章青文也笑了一声，像是机械咳嗽。“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到尴尬或者恐惧？或是羞耻？”

“有多大搋子通多大马桶，明白吗。”她懒懒地说，“我要是那么点儿胆，能接你的单子？”

一个背后没有任何后台，只因临时起意就敢背叛雇主的女杀手，拐着一个高危失败品跑了不说，现在暗示整个βi0都是马桶。章青文罕见地沉默两秒钟，说：“看来希薇小姐也不在乎自己很快就要被通缉？”

“通呗。”希薇还在欣赏自己的义肢，“现在最想谈判的人又不是我，是你章博士。”

“……何以见得。”

“不然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明明是流氓逻辑却让她说中了。章青文一刻都不愿意和她多说，直截了当道：“配合我搞定刘易斯，M-063留给你，我也不会追究你背叛我的责任。”

希薇明白他为什么不公布自己的消息了。

这个刘易斯肯定是和章青文有什么仇。反正希薇在βi0是以刘易斯的身份活动，章青文原本就想把穆苍死亡的责任推给这人。现在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如果能成功把事都推到刘易斯身上，这个人搞不好要坐一辈子牢。

相比一个每月发病两次，早晚会死的失败试验品，显然还是搞定敌人更重要。

“酬金呢？”希薇问。

章青文再度沉默了。

我已经说了不追究你的责任，你居然还好意思跟我提酬金……这女人是没有任何廉耻心的吗？

“你都救走了M-063，想必还是希望他活下来的。”他放缓声音，更像是在安抚自己。“我会给你一些缓释制剂。这些药可以让他发病时不那么痛苦。基因病发作时M-063是有极端自毁倾向的，理论上来讲，缓释制剂是在帮你延长他的生命。”

可是她很快就要把他卖掉，他活不活下来，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希薇肯定不可能告诉章青文这件事，让他知道失败试验品即将流入黑市不是明智的选择。她假装想了想，问：“要我做什么？”

“晚些时候我将文件发送到你的智联芯片。按照指示一步步做，配合我合成录像和交易记录。”

“行，我考虑一下。”

“考虑？希薇小姐——”

希薇已经把电话挂了。她进入公用网络，搜索关键词“βi0”+“刘易斯”，出来大片新闻，都是一些有关于公司决策和动向的文章。似乎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她翻了翻，看见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βi0生命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即将易位，业内人士称刘易斯有望成为下一任人选。

原来如此。

她知道章青文在βi0的地位，虽然是技术骨干，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可说到底只是一个搞研发的。如果真等到刘易斯成了首席执行官，掌握巨大权力，那章青文只能任由他对自己下手了。

所以说给一个死书呆子卖命有什么好的？她马上想到，完全可以捏着章青文的把柄敲刘易斯一杠子。刘易斯要是吃这套，那就有意思了。

反正她能背叛章青文第一次，就能再背叛第二次。章青文敢使唤她，应该已经做好了被她背叛的觉悟。

希薇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义肢点火。她正仰面朝天躺着，想着接下来该干什么，门突然被重重地敲了几下，一阵轰鸣和巨响，穆苍在外面急促地低叫：“希薇！”

她挺身跳下床，烟灰堪堪落在脚边。拉开门，两架无人机几乎贴着她的面门飞进房间，开始扫描。希薇眼角抽动，从腰间拔出处决枪。还没来得及开枪，穆苍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抬手扣下扳机，击落无人机。他面前已经站了两个全副武装的仿生人，双眼闪着红光，正在实时录像。

希薇忘了开枪，挑眉惊奇地看着穆苍。

穆苍没有看她，只是牢牢把她护在卧室与客厅墙面的折角处。即使看不到正面，她也能感觉到他整个人气质全变了。原本沉默茫然，甚至有点儿容易发呆的人，现在冷冽又通身戾气，头顶的犬耳微微立起，肌肉绷紧，身体起伏的线条漂亮又危险。无人机被击落后仿生人已经举起激光枪对准穆苍，毫无感情地开口：

“希薇和M-063，放下武器，离开房间，接受谈判。如果你贸然开火，我们将——”

嗵嗵。

激光枪突然在仿生人手里闪烁，然后枪口强行脱节，垂下去冒出黑烟。希薇探出头看，发现穆苍在半秒钟内连续点射了两把激光枪的紧急制动按钮。那个极少有人了解的按钮原本被仿生人的拇指紧紧遮住，只露出一条红边。

这他妈怎么射中的？

而且他手里拿的枪是她随手塞在桌子底下的，因为太老式了，后坐力特别强，她嫌震手，容易射不准，所以早就不用了。希薇顿时对他有点刮目相看，难怪能在条子队混三年，真有点儿东西啊。

仿生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激光枪。

“M-063，你已经触犯《环城公共安全与危机处理条约》，严重威胁公共安全。如果你继续反抗，我们将对你进行有效处置。”

穆苍不屑地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融合语——那话又黑又脏，是混吃等死又粗鲁的持枪人士才会说的荤话。

希薇忍不住乐了；仿生人词库还挺广，马上也听明白了，露出了愤怒的表情。紫红色的仿生血液涌上脸颊，显出斑驳的网状血管纹路。有点吓人。

“你们现在的行为被《环城民权法》定义为私闯民宅，滥用武器，未经允许扫描私人空间属于侵犯隐私权。”穆苍放下枪，淡淡地说，“我破坏武器属于正当防卫，不受处罚。”

“M-063，你并非纯粹基因上的人类，你不受《环城民权法》保护！”

“房屋产权是希薇小姐的，我是住宅所有物，负责替她执行权益维护行为。”

哦哦，还背过法条！

希薇简直不想走了，看穆苍和仿生人对线，这不比一个月两千块的电视频道好玩？尤其是这句“所有物”的狡辩，真是绝妙。但是仿生人的双眼红光已经褪去，录像结束，一个极为低沉又平稳的男音从左边的仿生人口中传出：

“希薇小姐，我是罗兰。”

沉默。

“我该认识你吗？”希薇问。

“能否请M-063不要再挡着您？我愿意和您面对面说说话。”

穆苍马上侧脸看着希薇，轻轻摇摇头。希薇挠头，问他：“怎么？”

穆苍说：“让他亲自出来。”

希薇扬声说：“行，请罗大人亲自上楼跟我谈吧。我家在1519。”

“……希薇小姐，竟然对您饲养的猎犬言听计从？”罗兰笑了一声，“好，如果您这么说的话，我很快就到。”

穆苍终于微微放松身体，让希薇从他身后出来。右边的仿生人收起枪，又想进屋捡无人机。穆苍抬手把它拦了下来。

他力气很大，它推了两下，机械之躯竟然没推动他，非常愤怒地说：“请您让开，我要回收无人机。”

希薇在房间里一脚把无人机残骸踢出来，说：“把你的鸡零狗碎拿走。”

仿生人憋屈地一人捡起一台无人机，抱着出门了。这时候希薇才看见门外还有一台重型十字架机器人。如果说无人机和仿生人还到处都是的话，重型十字架就完全是βi0的专利了。经典可变形全能机器人，治疗，处刑，运输，分解，什么都能干。

你们βi0的人是不整点事儿就不会好好说话？

她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招呼穆苍说：“过来，坐我旁边。”

穆苍于是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的尾巴没再垂着，而是微微扬起，尾尖刚好和尾巴根持平，坐下来的时候顺势弯了半圈，落在希薇手边。发硬的毛刮得她手背发痒，希薇现在又烦又暴躁，完全忘了穆苍不能被碰尾巴这件事，一把抓过他的尾巴，放在手里捏。

然后罗兰一步跨进她的房子。

这个人带来非常强大的压迫感，即使希薇都敛了敛眉，警觉地看着他。

首先，这个人很高。目测已经过了两米，需要低一下头才能进门。

其次，他身材有点太夸张了，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他整个人仿佛是由肌肉做成的，壮得吓人，300斤的胖子也不一定有这个体格。希薇觉得他的眼皮拆下来都能自己做一组深蹲。

最后是他的双眼。

那不是义眼，更不是普通的眼睛，那是……

猫眼。

翠绿色的猫的眼睛，瞳孔眯成一条缝。

“希薇小姐。”那声音低得让人心慌，“先等一下，我会在两分钟内解决掉这个会议。”

罗兰说完这句话就走进来。他身后有个亦步亦趋的瘦小女孩，端着一把高脚凳。罗兰看都不看她，走到他们面前就要坐。小女孩拼命赶上来，在他坐空之前给他轻轻安放好凳子。

“你做得很好，爱丽丝。”罗兰说，小女孩却更加低下头去。“现在两位请稍等。”

他低下头去，激活手腕的智联芯片，专注地点击和发送着什么。

对面的希薇紧紧握着穆苍的尾巴，又揉又搓，以此缓解内心泛起的难得的不安。然后穆苍在她身边稍稍抽搐了一下，她扭头一看，他低着头，耳朵和脖子都通红，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她马上想起他的尾巴很敏感，不能碰。尤其是现在还来了个危险人物，这么做确实不太好。

但是希薇从小到大就没替别人着想过，看刚才还凶悍又冷冽的穆苍被摸摸尾巴就有点要发抖，她只觉得很有意思。心里渐渐形成一个恶劣的主意，她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穆苍摇头，小声说：“尾巴……”

“尾巴受伤了？没事没事，摸摸就不疼了。”她故意重重地顺毛揉了几下，看他忍不住闭上眼，又伸手去揉他的耳朵。穆苍没想到她会得寸进尺，颤抖了一下，“嗯”了一声，又马上去捂自己的嘴。

希薇摘下他捂着嘴的手，说：“家里来客人啦，你可不能这么羞答答的，知道吗？”

穆苍还没完全甩脱自己发出这种声音的羞耻，抬起眼，有点迷茫地看着她。她从他眼里读出一个清晰的问句：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冷峻的眉眼却流露出无辜的神情。虽然忌惮着罗兰，希薇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狗狗必须乖。”她轻声说，转过脸去，对上刚好抬眼的罗兰。“好了，咱们可以谈谈了吧？”

罗兰低沉地笑。笑声在四壁之间嗡鸣。

“我很乐意，希薇小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