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自定都酒泉以来，王宫内十余年间似乎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盛大的宴会——二十八人的乐队分为两组左右相对，乐工或上身袒露，或斜披天衣，肤色、发式各不相同，演奏来自中原的和从西域、外国传入的各种乐器：筝、排箫、竖笛、方响、筚篥、五弦、横笛、腰鼓、都昙鼓、答腊鼓、羯鼓、毛圆鼓、拍板、钹、竽、箜篌、法螺……两队舞伎身穿素裹白裙或锦衣石榴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伴随着丝竹协奏翩翩起舞，无论如何左右腾挪，始终在小圆毯上旋转腾踏，巾帛飞扬。

　　在宫殿的两侧，待客用的桌席一字排开摆了一列又一列，右侧坐着萧山白岳为首的东缙使团，左侧则是宋、张、索、阴、赵、泛、令狐等凉州豪族的代表人物，而宫殿正中的上位坐着一名虎目龙睛峨冠博带、虽至暮年犹不减霸气的英武男子，乃是本次宴会的东道主，西凉王李玄昇。

　　这位割据西北的一代雄主，史书中称其建立西凉乃是“以纬世之量，当吕氏之末，为群雄所奉，遂启霸图，兵无血刃，坐定千里。”早在明昭十三年，他就派舍人黄始、梁兴等人带着他的表章出使建康，自称“冀杖宠灵，全制一方，使义诚着于所天，玄风扇于九壤，殉命灰身，陨越慷慨”。用窦融、张轨治理河西、威镇关西的故事，表示他对东缙朝廷的忠诚，一为求得朝廷对西凉政权的承认，二为敦促东缙王朝发兵北伐西征。

　　然而凉州至江左，一去五千里路天高地远，彼时在位的东缙宣帝穆恒一味纸醉金迷不理朝政，苍歧夺权上位以后又随即将精力目光集中于谯蜀，以至于他这一次遣使出访竟如泥牛入海全无回音。

　　第二年，他又派遣法全和尚为使者，再入建康奉表以求锡命，以“时移节迈，荏苒三年，抚剑叹愤，以日成岁”的情感，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席卷河陇，扬旌秦川，承望诏旨，尽节竭诚，陨越为效。

　　这一次，经过数年的翘首期盼以后，原本差点就不抱希望的李玄昇等到了叩门而来的使团，也终于获悉了江左朝廷已然变了天的事实。

　　王宫内歌停舞毕，萧山登场代为宣读了诏命，册封李玄昇为使持节都督东讨诸军事、镇西大将军、护羌校尉、酒泉公，至于他此前建国开府所设置的长史、司马、主簿、军谘祭酒、给事中郎以及诸郡太守、杂号将军等，也被统统授予来自东缙朝廷的合法新名号。

　　来自本民族正统皇朝的承认，无疑是对于西凉士气极大的鼓舞和振奋，至于此次凉州会盟的另一个目的，尽在“东讨”二字之中不言而喻。

　　就在众人相庆之际，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听闻诸位使臣此次乃是经西羌之地，取道吐谷浑而入大凉，敢问出此奇谋者是何方神圣？”

　　开口的是李玄昇左侧次席坐着的一位女子，穿着华丽宫装，发髻高挽满头钗饰，虽然看上去已近知命之年，却不减风韵气度非凡，依旧一眼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雍容明艳。此女正是李玄昇的续弦妻，王后尹新月。

　　尹王后出身西北士族天水尹氏，乃大姓尹文之女，因家学渊源颇深，常以班昭、左芬自比。其人秀慧聪颖，才思敏捷，足智多谋，儒学深厚，善辩而有志节，堪称李玄昇不折不扣的贤内助。两人志趣相投，治国理念一致。不但李玄昇多次奉表称臣少不了她的力劝，西凉“兴儒重农、广开言路”的富国强兵之策亦是出自她之手。

　　除此以外，兴修泮宫，设立县学、州学和医学并广募学生，以及在各郡设置五经博士传授经学等等，同样来自这位尹王后的建言献策。彼时敦煌学风大盛，中原流士纷纷西来，一时间西凉境内聚集了大批文人名流，而敦煌也一跃而成为了西陲边疆传播汉文化和儒学思想的中心。

　　可以说，李玄昇能够成为西凉的政治领袖和文化领袖，除了因为他本身的确知人善任虚衿下士，通经史，知兵法，文武兼备颇有政绩，此外尹王后亦是居功至伟，以至于在西州民间有“李尹王敦煌”的谚语。尹王后的确无愧与李玄昇并称此地的二圣共主，不枉西凉在时人口中别有“李尹政权”之称。

　　“回王后，此计策出自军师申越清之手。”萧山话音刚落，就听得李玄昇朗声一笑，“孤向来自认为，得王后不止得一西施王嫱，乃是得一诸葛耳！申军师原在我秦凉之地久负盛名，屡受邀约不肯出山，想不到这天水凤凰儿，原是非缙室正朔不择、非江南碧梧不宿。”

　　听闻李玄昇以尹王后类比申越清，在场使团中人皆是神情微微凝滞，但终究没人点破“王妃实则另有其人”的误会。

　　在敦煌南城门外有一处厅堂，名曰“靖堂”，乃是李玄昇议论朝政、检阅武事、听取收集各方意见的地方。堂内设有自古以来历代圣帝明王、帝臣孝子、烈士贞女的图赞，而他亲为序颂，以明鉴诫之义。在迁都酒泉后，靖堂也依原样被迁来。宫宴后的第二天，李玄盛便单独邀约了萧山和白岳，在此秘密商议东讨用兵的机要。

萧山还在意外此次会盟出奇的顺利，李玄盛这厢却是早已将利害盘算得清清楚楚。前凉之所以乱，西凉之所以兴，根本原因都是在于政治资本来自汉族豪强的拥戴支持，奉表称臣不单单是为了体现他一家一姓的忠心，更是所有西北大姓士族众望所归。想来在申越清的视角里，无论自己是否真正的忠于缙室，又是否信任打着摄政旗号的苍歧，仅凭“人心所向”这一点，都不得不接受使团的册封和盟约。

　　更何况，申越清本身也是这场会盟的筹码之一，天水申氏并非郡望士族，全赖零星散居于天水郡诸县乡的申氏族人辈出奇才故而得名。以她对秦凉之地的了解，对天下大势的洞悉，今次能够出此奇谋让使团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来造访，焉知下一次不会是猝不及防的长途奔袭？最起码，只要她活着，那么被她所选中的那一方，势必不可能在博弈中早早退场。

　　自不用说此次会盟还有张掖白氏插手，甚至劳动新任家主白岳亲自前来一同造访，他们的存在既是作保，也是威慑。但凡是不想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日夜忧惧的话，不要开罪他们的雇主才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待这一行人返回蜀中后，白岳就曾问过申越清：“你早就知道西凉举国上下人心思汉，让我随使团一同前去不单单是为了引路，也是想靠张掖白氏狐假虎威，促使李玄昇早做决断吧？”

　　“那是自然，”申越清笑了一笑，不置可否，“难道只许你拉我入伙，不许我给你下套？”

　　白岳不禁嗤笑：“睚眦必报。”

　　申越清亦唇舌反讥：“非也，我只是恩怨分明。”

　　虽然申越清此前定下过大致的行军方略，但这数年之间秦凉之地时时风云变幻，萧山自是不能继续生搬硬套，他快速的回想、思索、分析，随后一一道来：仇池小国寡民，不足为惧；姚秦与胡夏彼此攻伐，如今各有消耗，一旦姚秦被襄阳疑兵吸引，胡夏仍需随时提防魏国来袭，定然不敢轻举妄动；秦凉之地中，南凉与西凉早已结好共抗北凉，如今西凉已得锡命，北凉国中闻讯势必胡汉离心。故而为今之计，宜合三方之兵，速克西秦，再取北凉。

　　李玄昇半生驰骋疆场，这番分析在他看来，虽然准确中肯但犹显稚嫩，可对方毕竟还是个年方弱冠的青年，能有这等眼界与谋略，倒也称得上后生可畏，再加之领队远赴此地结盟的胆识，想来那位摄政王亦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值得与之共图大业。

　　至于白岳，他只给李玄昇带来了一份药方，意味深长的叮嘱：“大王戎马多年，沐风栉雨，如今又为国事连年操劳，切记珍重自身，方可保一方太平，长治久安。”

　　“张掖白氏乃是天下闻名的杀手世家，最是认钱不认人，何时干起救死扶伤的善事来了？”

　　听出来对方绵里藏针，白岳倒也不急不恼：“往日杀孽太甚，如今更要积德行善，为后人计之深远。”

　　白岳最后那半句话一字一顿咬得格外分明，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总之李玄昇听罢很是思索了一阵——他的长子李谭早逝，如今的世子李歆不过中人之姿将帅之才，若是要他作为一国之君治国理政，怕是有力未逮。自己如今年事已高，若有生之年得见王师，为其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大约方可保其长久。

　　终于，在凉州会盟顺利达成之后，白岳萧山启程返回之前，已经有一只信鸽不远千里飞入成都的摄政王府。苍歧闻讯大为欣喜，赞叹于申越清步步为营严丝合缝的谋略，直言得军师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如此，那王爷恕微臣斗胆讨个封赏。”说罢，申越清猝不及防的在他颊边轻轻一啄，笑着退开。

　　“放肆！”苍歧半嗔半怒，却终不似从前那般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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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军谘祭酒：官名，原称“军师祭酒”，最初是曹操为首席幕僚所设的职位。晋朝因避讳司马师改名。

2.尹新月的人物原型是历史上的西凉武昭王后尹氏，名字未见史载。

参考资料：

《晋书·凉武昭王李玄盛传》

《晋书·列女传·凉武昭王李玄盛后尹氏》

《西凉乐舞：隋唐宫廷艺术的瑰宝》

《李暠与刘昞——谈西凉文化发展的原因及其特点》江波

《十六国时期北方政权政治模式研究》崔一楠

没错我又开始魔改历史了，历史上李玄盛没有等到东晋的锡命，也没有白岳给他续命，他死后没几年西凉就被灭了，尹夫人最后的结局更惨，夫死国灭丧子丧女，最后在伊吾去世魂归流沙……顺便萧将军的情缘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伏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