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皆陷入了沉默，被夏季夜里的蝉鸣安抚得平静下来。直到王一博接着刚才的话说：“然后呢？你挣完……做完大事回来了吗？”

老人：“回来了。”

王一博：“那见到他们了吗？”

老人：“没有。”

王一博疑惑道：“为什么？”

老人回忆着什么：“那趟离家太远了，信息联络不及时，我出了点问题，消息一路传回来的时候，就变成她男人死了。”

他顿了下，想起自己回来时看到的一片荒芜的场景和空空如也的屋子，反而宽慰地往后缩了缩：“……或许改嫁了吧，她跟着我没少吃苦，如果后面跟了个好人家，也是好事。”

王一博懒懒道：“活该，不论放哪个年代，这都叫抛妻弃子，我要是得知另一半死了，也会这样。”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

王一博将散漫的话题扯回原处：“那你看树干什么？”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树干，视线顺着根部一寸一寸地往上梭巡，像要从上面看出什么。

王一博跟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很是茫然，但对方太过聚精会神，也不好贸然打断他。

“我离开的那天是夜里，他们站在门边看着我。”老人出声道：“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跟他们道别了，就在这棵树下。”

王一博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不记得你妻子的名字吗？你可以找她啊，现在社会讯息这么发达，藏地缝里都能被找出来。”

老人摇摇头：“那个年代哪有什么名字，都是土名字，她叫我罗六，我叫她凤平，也记不清她的具体名字了。”

他摆了摆手又道：“没叫过几次，还是凤平亲近些”。

可那时候叫凤平的太多了，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改名字。

王一博：“名字还没弄清就好上了？”

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年纪，通过父母亲戚一牵线，就好了，还有了个儿子。”

他慢慢悠悠地松了口气：“走的时候，我二十岁，孩子两岁，都会叫爸爸了。”

王一博懂了他的意思。人越是思念什么，就越会将缥缈的念想寄托在某个东西或者某件物事身上，就像他自己一直收得好好的手表，即使现在裤兜里没钱了，也绝对不会卖掉。

那是他妈妈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那个连面都没见上、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血缘就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脑海里没有什么印象，却不受控地去想太多，甚至根据剩下来的照片和录像带去构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王一博将下颚抵在弯起的膝盖上，咕哝道：“真好。”

和老人之前嘀咕的话一样，下意识互相羡慕着对方。

两个人同时盯着树，也不知在想什么，可此刻的安静才是最好的，无声才是最好的安慰与拥抱。

半晌，王一博撑起眼皮看了眼手机时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起身道：“都十二点多了，我困得撑不住了，你呢，也早点回去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老人：“去吧。”

王一博：“那我走了哦。”

老人：“走吧。”

王一博：“我真的走了哦。”

老人：“等等。”

王一博挑起眉，似笑非笑：“怎么，要我把你送回——”

掌心忽然一热，一张皱巴巴的毛票被塞进了他的手里，浸着身体的温度。

王一博懵然道：“你这是干嘛？”

老人：“去买糖吧。”

王一博看着手里的五块钱，脸皱到了一块儿：“我是小孩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小孩？！

“拿去买糖，就当谢谢你陪我聊天，这是你该得的。”老人背过身，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王一博一听，瞬间腰不痛腿也不酸了，反应过来这是他挣到的第一笔钱，欣喜且理直气壮道：“你说得对，陪人在外面聊了这么久，我也该收点话费。”

老人背着身，没看他，似乎睡着了。其实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又盯着树根发呆，像在回忆着什么。

那个两岁的小伢子，当时应该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吧。在树下，抓着他的衣角，问他要去哪里，可他是要去做重要事情的人，盯着小孩看了很久，门边女人的泪眼让他无法忽视，偏狠心地不敢去看。

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事，无法不做的事。

然后他俯下身，摸了摸两岁儿子的头，嘴角咧开一个笑，往小孩怀里塞了个土豆：“冬崽听话，拿这个去隔壁换点吃的，看看有没有地瓜干可以尝尝。”

他道：“阿爹想吃了，去，帮我问问。”

小孩好几天没吃上甜嘴儿了，闻言兴奋地点头，绷着冻红的小脸蛋往邻居家的灶火房里跑，给他的阿爹换地瓜干。因为阿爹很喜欢吃地瓜干，每次出去干活都会多换一袋地瓜干给他。

裹着破旧小棉袄的孩子走路不稳，跑得一晃一晃的，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团小小的花团子，随着年岁永远停滞在了那里。

他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背着包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一年后回来，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也放弃了很多东西。最后，他选择在这个地方等待，等上很久很久，渴望着还有能见到的机会。

他做过很多梦，无数次梦到回来时，还是那个两岁的小孩站在树下望他，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地瓜干给对方。

蓦地，他开始后悔，当时要是有更好的东西就好了……如果能给这个小家伙一点糖就好了。

即使现在糖已经不值钱了，这也始终成为了他记忆里的一个坎，怎么都过不去。

月光倾洒在老人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层素白的纱，乐颠颠往回走的少年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坐得如同石塑的人，微微一愣。

刚才太黑了没注意，现在看清了才发现老人的左腿下半段布料是空的，拐杖或许就是用来支撑身体的。待他视线往上看去，看清了搭在椅子上的破旧军大衣和挂在胸口的东西，身体陡然僵住。

王一博定定地凝视着他，手指紧了又紧攥得一手汗，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大事”是什么。

这个人应该就是肖萌端菜去的第一家、肖战总是让她送菜的那家老头，看起来脾气凶又不好相处，其实……

“我能问一下……”王一博局促地揉搓着掌心：“那个，您今年多少岁了？”

老人那边静静的，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闷笑道：“八十四，老不死了。”

军大衣胸口别着一个纪念章，只被当做随身物件充填大衣上的破洞。王一博在电视上看过，是对于某个战争的纪念勋章，在盛大的典礼中颁给了活着的人和墓碑上的人，有名字的和无名字的人。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即使王一博历史学得再差，也对那段国家命运辗转的岁月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人为劈开前进道路，并坚定守卫的岁月。

王一博嘴角动了动，笑了起来：“您还能再活长一点的，以后去更远的地方，也许就会遇见了。”

老人没再回答他，只披着军大衣，倚在椅背上，安静地睡着了，像是做了下一个美梦。或许在梦里，他这次会送出那颗透明糖纸包着的糖。

……

肖战将单车停靠在停车点，回去的时候，恰好撞上往回溜达的王一博。对方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一直翻来覆去地看。

肖战停下脚步看他，王一博抬起脑袋，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倾诉对象，笑嘿嘿地跑过来，得意地展示给他看手里的东西：“你看！”

皱巴巴的五块钱被他抚得平整，仿佛收获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王一博高声道：“五块钱！我挣的第一笔钱！”

肖战思及他晚上应该不会跑出这片区域，问道：“去哪挣的？”

王一博一时太难解释，只道：“陪聊的。”

“不过呢……”见肖战不明所以，王一博将五块钱叠起来，小心地收进胸前的口袋里，眼睛亮亮的，臭屁道：“这五块钱就不还给你抵债了，我也不会花掉，等到挣了下一个五块再给你。”

这可是他收到的第一笔，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