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烽火已燃月余,战线像条扭曲的伤蛇,今日往前推半里,明日又缩回数丈,拉锯间将周边村落搅得鸡犬不宁。
土墙上的箭孔还嵌着半截断矢,田埂里倒伏的稻草人沾着焦黑,百姓们躲在残破的屋舍后,听着远处兵器碰撞的脆响倒还能忍,可一听见邪祟嘶吼、傀儡拖拽地面的摩擦声,便忍不住浑身发颤。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寻常战事,而是魏无羡吹笛引动百鬼时,那些青面獠牙的丧尸扑咬撕打的骇人阵仗。
但凡魏无羡出阵,战场上连风都会骤然变烈。
他握着陈情笛立在断墙之上,玄色衣袍被血风卷得猎猎作响,笛音破风而出的刹那,丧尸群便如疯潮般涌向敌军,腐肉落地的闷响、兵器断裂的脆响、敌军惨叫的哀鸣混在一起。
寻常百姓躲在城门后,透过门缝看见那抹玄色在尸群中穿梭,只觉得心口发紧:明明是护着江陵的人,可那操控尸群的模样,竟比战场上的恶鬼更让人心悸。
连并肩作战的仙门子弟,握着剑的手都忍不住发颤,从未有人这般打仗,这般将阴邪之力用得如此肆无忌惮,活脱脱一副“丧心病狂”的模样。
也正是这副阵仗,百姓眼里竟生了错觉,那些被笛声逼得节节败退的岐山温氏修士变成了凌弱者,而操控僵尸傀儡的魏无羡,倒成了那该被千刀万剐的“大魔头”
好在每场恶战过后,姑苏蓝氏弟子每每留守最末,他们一个个白衣抹额,五弦琴在手,驱散邪患,安抚人心,并试图替魏无羡洗白,“魏公子是为护城而战,那些阴邪不过是他的武器。”
解释的次数多了,“大魔头”的骂声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更复杂的称号——“无上邪尊”与“魔道祖师”,一半是惧,一半是敬。
战火未歇,关于魏无羡的议论也从未停止。
有人说敬他吹笛便能退敌,神勇无敌;也有人说他是索命的恶鬼,衣角扫过都带着死气!
同阵营的修士以与他并肩为荣,退避三舍的也大有人在。
女修们凑在一处闲聊,也是三句话不离“魏公子”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红带束发,笑时眸底含星,如今更是添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邪气,连并肩作战的男修见了都要赞一声“好风采”,更何况情窦初开的姑娘们,提起他时,总忍不住羞赧的红了脸颊。
然而,聊到魏无羡,便绕不开蓝忘机。
人人都知“无上邪尊魏无羡,泽世明珠蓝忘机”,两人年岁相仿,一个邪魅狂狷,笛音能撼山河;一个雅正端方,剑光能斩妖邪,这般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放在一起竟难分伯仲。
这日打了胜仗,江陵的夜浸在战后未散的硝烟里,篝火噼啪舔舐着木柴,将暗红火星抖落在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草药的涩味,在旷野上漫开。
晚风卷着残枝碎屑掠过,吹得女修们的裙裾轻晃,魏无羡被一群女修围着,膝头放着半坛酒,指尖转着那支通身漆黑的笛子,笛身映着篝火,泛着冷润的光。
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惹得女修们一阵低笑,他却浑不在意,只晃着腿道:“笑什么?”
“不是笑,我们只是好奇,魏公子你这笛子这么厉害,它可有名字?”身着粉衣的女修冲魏无羡俏皮道。
魏无羡就着酒坛仰头喝的同时,目光越过人群,轻轻落在不远处。
蓝忘机正蹲在伤员旁,素白的衣袖挽到小臂,指尖捏着绷带,动作轻柔地给士兵包扎伤口。月光落在他发间的云纹抹额上,添了几分清冷,连垂眸时睫毛的影子,都透着规整的温柔。
魏无羡又收回视线时,眸光又不自觉的投到自己手中的笛子上,随后指节快速翻转,将笛子飞快转起来,道:“你们说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女修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叫‘镇邪笛’!”
“听着就厉害,配魏公子最合适!”
“不如叫‘逐恶笛’,既显威风,又合了咱们护江陵的意!”
听着女修们此起彼伏的讨论,蓝忘机顿觉喧哗,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曾经,魏无羡说过,若他今后有一管笛子,便会唤名“陈情”,那时晚风卷着花香,魏无羡的眼里盛着光,说话时的语气是难得的笃定。
而现下,魏无羡反问那众女修,蓝忘机自是心中不悦。
他不明白为什么魏无羡会这般闲不住,在忙再累,也要狂蜂浪蝶地到处撩人。
“行了,行了……你们别瞎扯了!”魏无羡的声音无奈又纵容地打断那些女修的讨论和调侃。
“不是你让我们说的嘛,难不成魏公子是想让你心仪的仙子取名?”
“就是,就是...魏公子可有心仪的人?”
“心仪谁啊?我们姐妹当中有没有呀!嘻嘻嘻……”
“诶,诶……得了,怎么越扯越远了!”魏无羡一脸嫌弃的皱了皱鼻,说着便一手提着酒坛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地上的枯草,另一手转着笛子,一步步往蓝忘机的方向走。
身后那群女修却还不依不饶。
“魏公子莫不是害羞了,是不是有心仪的仙子了呀?”
“笛子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呀?”
“你倒是说呀!心仪谁了...”
哄笑声随着晚风散开,蓝忘机垂眸看着伤员渗血的伤口,指尖的药瓶险些滑落。他早该清楚,魏无羡从来就爱跟姑娘们玩笑,若择道侣,自然也应是女子。
心口莫名发紧,直到一抹阴影罩在身前,蓝忘机才抬起头。
魏无羡停在他身旁,侧身对着身后的女修们,声音清亮得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陈情!鬼笛陈情!”
蓝忘机原本弯着腰,在看伤员,闻言后便不自觉的直起身,他侧首看向魏无羡。
对方却冲他挑了挑眉,眼底盛着篝火的光,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佻:“‘笛语陈旧忆,一曲诉衷情。’你说呢?蓝二公子”
当年百家清谈盛会时,魏无羡扯掉他抹额后,在后山同他赔罪时,魏无羡曾以手做笛,吹出他小时候,他父亲亲手教他吹手笛的曲调。
当时的魏无羡让蓝忘机点评,他便说出了这句“笛语陈旧忆,一曲诉衷情”
蓝忘机一时语塞,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些女修调侃魏无羡的话,“魏公子是想让心仪的仙子取名。”、“魏公子心仪谁啊?”
风卷着篝火的暖意掠过,魏无羡却像是没察觉他的怔忡,他一边陈情轻轻捶着肩和腰,一边懒散的错开步子,慢悠悠地朝他的营帐走,玄色衣袂在夜色里拖出一道淡影。
蓝忘机立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绷带的粗糙触感,心口却乱得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他不知道魏无羡这话,是真的在暗示,或者又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笑?
又想起魏无羡失踪回来后,对他总是这般忽冷忽热,那人可以向从前那样凑过来笑闹,也会在他想多说几句时,刻意拉开距离。
被扰乱的心绪,似柳絮纷飞,这一夜,蓝忘机几乎没合眼。
帐外的风声、营地巡夜修士的脚步声,都成了扰人清梦的杂音。蓝忘机索性起身,靴履踩在沾了晨露的草地上,带着几分漫无目的的茫然。
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又站在了魏无羡的营帐外。
帆布被风掀起一角,能隐约看见帐内昏暗的轮廓,他却只是在附近徘徊,指尖攥紧了又松开,终究没敢上前。
几日后,江陵的战事愈发胶着。岐山温氏吃了几次败仗,便派了大批修士来搞奇袭,那些高阶弓箭手的箭羽,几乎全是朝着魏无羡的方向射去。
战场上空弥漫着血腥气,混着走尸腐烂的恶臭。
魏无羡站在一块断石上,陈情横在唇边,笛音尖锐又急促,指挥着身后的走尸扑向温氏修士。
箭羽破空的“咻咻”声不断传来,魏无羡身形轻盈,左腿向后一撤,避开一支射向心口的箭;右手握着陈情向下一压,又躲过从侧面袭来的羽箭,墨发被风掀起,玄色衣摆上溅了不少血点,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蓝忘机始终守在他身后不远处,避尘握在手中,目光紧紧锁着魏无羡的身影。
只要有箭羽靠近,他便挥剑斩落,清越的剑鸣声与陈情的笛音竟奇异地融在一起。
一旦羽箭过于密集,他便召出忘机琴,挑弦拨琴,以琴声震慑羽箭的速度,再齐刷刷尽数斩落。
每次战况接近尾声,蓝忘机便会弹奏一曲清心音,助魏无羡斥退走尸,也帮他收敛心神。
几次配合下来,两人的默契达到惊人的高度。但就算再默契,也有防不住的时候。
这天战后,蓝忘机的左臂上添了一道伤,是方才魏无羡正专注于御尸,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射来,他来不及多想,便挥剑去挡,却还是被箭羽的余劲擦伤,鲜血很快渗过白衣,在臂弯处晕开一片血红。
他没在意自己的伤,目光却紧紧盯着魏无羡。
彼时魏无羡靠在断墙上,陈情从手中滑落,指尖撑着墙才勉强站稳,脸色比往常更差,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虚浮,显然是身心俱疲到了极点。
蓝忘机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段时间的配合作战,蓝忘机总能看见,魏无羡每次笛音控尸后的疲态,他快步至魏无羡那处:“魏婴,今后别再用陈情,也别再驭尸了。”
“呵。”魏无羡冷笑一声,抬眸看蓝忘机时,眸底是盖不住的戾气,“不用陈情?不驭走尸?那我怎么杀温狗?”
“你的佩剑。”
听到“佩剑”二字,魏无羡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中一般,但他很快便恢复回常态,唇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用随便?一剑只能杀一个,太麻烦了。哪有走尸来得快?”
“可诡道术法终究……”蓝忘机话没说完,便见魏无羡眸底的戾气更甚。
“只要能杀温狗,你管我用什么方法!”魏无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烦躁,“蓝湛,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想想下一战要怎么打。”
“魏婴,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一句?”
“我又不姓蓝,更不是你家修士,干嘛非要听你的。””魏无羡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语气里满是疏离。
“魏婴。”蓝忘机看着他眼底的防备,心口沉甸甸地又重了几分,明明是担心他,蓝忘机却只会笨拙地规劝:“诡道损身,更损……”
“蓝湛你够了没有!”
魏无羡终于彻底怒了,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说到底,你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插手我的事?同窗?还是朋友?”
“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听着很烦,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至于心性,我心我主,我自有数!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少来烦我!还有,我魏无羡就算修的是邪魔外道,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劳蓝二公子费心!”
魏无羡的话,字字戳心。
蓝忘机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紧,垂眸不语,于魏无羡而他,他终究是“旁人”,又怎会听他的劝解?
喉咙里似填了浸满水的海绵,蓝忘机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微微吁了一口气,将眼底的失落压下去,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染血的衣摆扫过地上的断箭,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再也引不起魏无羡的回头。
当晚,蓝忘机躺在帐中,白日里魏无羡的怒容、那句“你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反复在脑海里回放。
晚膳时,他特意去了伙房,想给魏无羡带些热汤,却听说魏无羡一回来就躲进了营帐,连饭都没吃——显然是还在避着他。
能牵动蓝忘机心绪的,也只有魏无羡,当晚于蓝忘机而言,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脑中反复浮现战场上两人的争吵,就连晚膳那人都刻意躲着,想到此处,蓝忘机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夜半时分,蓝忘机终究还是起身,玄色靴履踩在沾了夜露的草地上,每一步都带着不自觉的偏向,等回过神时,又已站在魏无羡的营帐外。
帆布被风掀起一角,帐内漆黑一片,只有月光落在帐前的青石上,映出他孤单的影子。
他甚至开始怀疑魏无羡不用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诡道术法真的能魅惑人心,可以让魏无羡弃剑道而不顾?
为何那人失踪三个月回来,就摒弃剑道改修诡道。
他正怔忡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倦意的声音:“蓝湛……?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又跑在我帐外做甚?”
蓝忘机猛地回头,抬眸撞进魏无羡的眼里。
魏无羡脸色依旧苍白得没什么血色,墨发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月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竟勾勒出几分易碎的美感。
蓝忘机一时有些恍惚,他竟不知魏无羡这个时辰才回营帐,像是怕被人撞破心思,窘迫感瞬间漫上心头,蓝忘机喉结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台步便要走。
“诶!”魏无羡伸手挡住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这就走了?含光君,半夜滞留在我营帐前,别给我说只是为了看月亮!”
他冲蓝忘机挑眉,眼底晃着促狭的光,“莫不是大半夜趁我睡着了,想暗杀我这个邪魔外道?”
蓝忘机听他说得离谱,心绪复杂,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魏婴,你大可不必如此对我说话,我对你并无恶意。”
“哦?是吗?”魏无羡勾着一边唇看蓝忘机,陈情在指尖转得飞起,“若不是想暗杀我,那为什么含光君总是三番两次的出现在我帐外想要窥视我……从前我怎么不知道皎皎君子还含光君有这癖好,哈哈哈哈!”
魏无羡的话语句句是刺耳的嘲讽,看他的眼神更是戏谑和调侃,蓝忘机只觉心口像被钝器反复捶打,苦涩瞬间漫了满喉:“魏婴!”
“哈哈哈哈,我在听,有什么话直说吧含光君,半夜不睡总有原因的吧。”
见蓝忘机始终沉默,魏无羡才渐渐收了笑意:“我承认,今天下午我态度是不好了些。但我魏无羡从来都是这样,不喜欢别人管着我。”
帐外的风又起了,吹得帆布“哗啦”作响。
蓝忘机思忖了许久,终究还是压不住心底的疑虑,抬眸看向魏无羡:“魏婴,你失踪了三个月,到底去哪了?”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魏无羡下意识地避开,指尖攥紧陈情笛,笛身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沉默片刻后,魏无羡忽然轻笑一声,转着陈情往营帐走,撩开帐帘时,扔出几个字:“……乱葬岗。我睡了啊。”
乱葬岗——蓝忘机仿若雷击,僵在原地。
在玄门百家口中,乱葬岗,向来是提之则色变的存在。
那是座堆积了数百年尸骸的绝地,终年被浓得化不开的怨气笼罩,连风掠过都带着腐臭的死气。
乱葬岗的环境里是没有无毒的可食用的动植物。
那些长在乱葬岗里的动植物已经不是普通的植物,草木扎根在尸血里,虫豸穿梭在骸骨间,早已吸尽死尸的养分与修为,成了裹着残念的“活物”
而彼时魏无羡,没了金丹,没有灵力护体,像一叶无依的浮萍陷在那片绝境里,身边有一群带有“怨气的东西”。
有气便有残念,而那些残念积攒过重,忍不住发泄,察觉到一个普通人进入他们的领域,他们都会很好奇,想一探究竟。
可魏无羡没想过死,年少时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成了他绝境里的救命稻草。
找不到干净的吃食,便只能硬着头皮啃食那些浸了怨气的野果;挡不住怨灵的侵袭,便索性逆着玄门常理,将那些刺骨的怨气往自己身体里吸,任由它们在经脉间游走;
为了不被怨气吞噬,魏无羡寻办法,去驯服那些怨灵和死尸。于是他在乱葬岗找到同自己一样能吸收怨气控制怨灵的竹子,做出了陈情......
然而,这些藏在骨血里的苦楚,魏无羡不愿再去回忆,也更不愿诉说,包括他最爱的师姐也一样,不愿去说.....
他能告诉蓝忘机,他失踪的三个月,身处乱葬岗,便已是掏心掏肺的信任了。
蓝忘机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节泛白,魏无羡仅仅只说了三个字“乱葬岗”,蓝忘机心口便闷得发疼。
他不敢想,魏无羡是如何在那样绝境之地熬过那三个月的。
他好似终于懂了,魏无羡对温晁的狠厉,是绝境里攒下的恨;他操控走尸的熟练,是无数个日夜与怨灵博弈的结果;那些旁人看不懂的“另类”,全是他从地狱爬回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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