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苑最暖和舒坦的那件房住进了新人,可算得上一件天大的新鲜事。
摄政王久不光临翠竹苑,每至必去新贵人屋里,连着一个多月竟都没腻烦,可把周围人羡慕得不得了。
毕竟,他们几个人自入府后同摄政王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赵银粟那日是亲自被宁诤卷着毯子抱进翠竹苑的。
他拼尽全力挣扎过,头发散乱如杂草,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唇齿大开,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般时断时续地喘着气。
反观始作俑者宁诤,仍旧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将他随手丢在床榻上,竟然外袍都无需更换便可去前厅见客。
期间他数不清多少次试图咬舌,都被宁诤及时发现制止,到最后宁诤也不耐烦了,皱着眉扬手卸了他的下巴。
到最后他告诉自己,他得活着,活着才能杀了所有欺辱过他的恶人!
想活下去和想杀人的意愿从未像被这个畜牲侵犯时一般强烈过。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齐发作时如同万蚁噬心般痛苦不堪,偏人还越疼越清醒,针灸换药时更是疼得让人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黑暗中有人按住他的手脚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动作轻柔得让他忆起过世多年的母后……猛地睁开眼一看,竟是宁诤那个畜牲,拿着绢帕满眼担忧地给他擦着汗,说出来的话却比墙角半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赵银粟,你若死了,孤屠三个城给你陪葬,孤说话算话。”
能让摄政王后悔的人和事不多,眼前这难料理的人算得上一个。
“用不着,”赵银粟咬着牙,上气不接下气,“你一个畜牲,给我陪葬……就够!”
耳边响起一声巨响,宁诤盛怒之下拿什么撒气他赵银粟不管,但能让宁诤生气,他高兴。
昏过去醒过来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宁诤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赵银粟过得也越来越舒坦。
一日三餐和药有人送来侍候着,每日都休息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除了腿伤无法下榻之外几乎没什么好挑剔的。
胡太医还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说是怕他的断腿长时间固定在一处不活动会长歪,心里放心不下,赵银粟闻言难得一笑,说不清是不要脸还是自嘲。
胡太医临走时,亲手写给他一张药方,说是能解他心中郁疾。
赵银粟不懂医理,待人走后拿起药房细细研究了半夜。
王不留行二两,车前子一钱,当归一两,佩兰三钱,以风流果捣碎做引,用四时无根之水煎服。
王郎无道,民心向背,今原当为怀瑾佩兰之主鞍前马后,唯盼君归。
风流果三年一结果,四时无根之水更不知要收集到何年何月。
赵银粟自己也不着急,这副药,他誓要用仇人的鲜血做引,架大好河山为炉,燃民心相聚之火,慢慢地煎熬!
每日吃得好睡得香,他到底还是年轻,心平气和地修养了不知多久,终于能拄着拐自己一个人挪到庭院里溜达几步,出门才发现庭院中的柳树抽了新芽,墙角的青苔厚厚地长起来一层——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
他以为自己只是卧在屋里睡了几觉,结果出来时往少里数也过去两个月了。
身后忽有嬉笑声传来,赵银粟循声望去,原是低矮墙头上立着一个清丽的人影,是个笑意盈盈的女孩子。
“你们瞧,这就是新来的小贵人!”
“怎么是个瘸的?”
任谁被这么评头论足都会心生不悦,赵银粟不欲同一个姑娘计较什么,转身欲走,那姑娘却似有所觉,婉转道:“小郎君请别动怒,大家日后也是一家人……”
赵银粟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淡淡道:“既要看,便光明正大地看。”
不想那姑娘当真自墙头跑下来,领着几个姐妹一窝蜂地涌进他院子里。
赵银粟自小深入简出,长这么大见过的姑娘也没今日多,他略略扫了一眼这些人,皆是天真可爱的少女情态……宁诤果然是个畜牲!
“贵人哥哥,你也是被王爷从青楼救回来的吗?”
从青楼救回来?这些人难不成都是宁诤从青楼买回来的?
“不是。”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是从草原来的,华笙是从水边来的……”
赵银粟闷闷地答:“我从鬼门关来的。”
微风拂过,偌大个庭院一时鸦雀无声。
赵银粟站得久了,缠着纱布的腿又有隐隐作痛的趋势,他又不愿在人前一瘸一拐地走路,思虑过后还是清清嗓子下了逐客令:“我累了,诸位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日后还请不要在墙头……”
他原本想说“偷窥”,但这些小姑娘又并无恶意,大抵只是对他这个外来客好奇罢了。
还没等他想好究竟要如何表述才能显得委婉些,人堆里忽然传来一道颇为尖利的声音:“都是一样的下九流,装什么清高呢!”
赵银粟脸色微微一变。
“华笙,你说的什么话!”莺哥气得直跺脚,“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
方才没仔细看,这会子赵银粟的目光如炬一般落在华笙脸上,他才发现,这个华笙容貌清秀身量瘦高,听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为何要衣着打扮如同姑娘一般无二?
华笙被赵银粟盯得心里发毛,涨红了脸道:“你,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
这话没错,毕竟都住到这里了,谁也不比谁金贵。
赵银粟不欲与这少年做无谓的争辩,冷冷瞥了他一眼,拄着拐杖转身欲走,哪知绑着木棍缠着纱布的腿刚迈出一步,拐杖另一端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站住!不说清楚就想走?”
“华笙,你做什么,快松开!”
莺哥也不知为何好友今日会如此失态,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你碰到贵人哥哥的腿了,快放开!”
“那么捧着他做什么?王爷都一个月没来过了,新鲜劲早就过了!”
“你懂什么?王爷他明明——”
“明明什么?这里除了你,谁还会在意这个瘸子?!”
赵银粟无心听他们争吵,腿这么被拐杖别着,膝盖肿起来的地方生疼。
瘸怎么了?老子凭本事跟人打架摔瘸的。
这少年显然对宁诤有怨气,却把他赵银粟当成了出气筒。
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此刻心里竟隐隐期盼这胡太医能如同天降神兵一般突然降临此间,举起针筒给这些聒噪的人一人一针——或者干脆一针把他扎晕过去也好,落得清净。
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神兵没来,降了只神牲:得了神经病的畜牲。
院门口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问话:“青天白日的,尔等在此聒噪什么?”
宁诤走路无声无息,什么时候来的都无人知晓,摇着尾巴踱步到赵银粟身前,仿若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王爷,新贵人他——”
“孤问你了吗?”
华笙吓得一哆嗦,恶人先告状的胆子瞬间消失殆尽,手早就从赵银粟的拐杖上溜了回去,缩着脖子埋下头。
“玉沙,你来说。”
赵银粟看见这张脸就恶心,默不作声地扶正自己的拐杖,佝偻着身躯,不欲开口搭理他。
“不说话?”宁诤邪笑一声,“玉沙定然是受了欺负被这些人气得说不出话——”
他装模作样地摩挲着下巴,对着台阶下指点道:“你生气,孤也生气,把这些人全杀了给你解气好不好?”
赵银粟闻言瞪大了眼,这些人方才还死心塌地地念着宁诤的好,转眼就要因为开罪了他这个新欢被他们心中的大善人取走性命,可悲,亦可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王爷还真是薄情。”
“哈哈哈,玉沙不忍心看他们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宁诤爽朗一笑,挥挥手让他们下去,邀功似的把脸伸到赵银粟面前,“那孤便听你的,放了他们。”
赵银粟忍着怒气瞥他一眼,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老话:“竖子。”
“玉沙骂人只会这两句吗?孤听得都腻烦了。”
宁诤说着,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赵银粟的里衣中探了探他脖颈的温度。
春寒料峭,这人只披一件裌衣便出来吹风,也不怕被衣摆绊倒。
赵银粟早就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更是寒冷异常,自宁诤进来之前强撑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
宁诤摸了一手湿冷,不用看便知是腿的毛病,眉目忽的严厉起来,方才那副登徒子的模样无影无踪。
他在赵银粟面前自然而然地半蹲下来,伸手自他的脚踝摸至膝盖,疼得他整个人一抖。
“骨头没错位,还能动吗?”
赵银粟不想下半辈子一直当瘸子,鹌鹑一般锁着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动不了。”
啧啧,到底还是得服软。
宁诤忍不住轻笑一声,拎鸡仔似的搂着他的胯,猛地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
如此,赵银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两手环住宁诤的脖子。
“哈哈哈……玉沙,你还真是,可爱至极,可爱至极!”
赵银粟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好像他主动对宁诤这畜牲投怀送抱似的,蓦地红了脸。
宁诤玩闹够了,把赵银粟稳稳放在榻上。
阖府的地龙属他这间小屋烧的最热,宁诤仔细地把他的瘸腿照原先一般吊起来,唤了热毛巾和汤婆子来塞到他身下,动作熟练得居然与胡太医不相上下。
宁诤察觉到赵银粟纳闷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孤从前在草原骑马打仗,免不得跌打摔伤,接骨的本事算来屈居医圣之后,但此等小事还是不在话下的。”
呸。
“五日后是孤的三十岁生辰,府里摆一桌筵席,玉沙可有什么生辰礼献给孤?”
赵银粟若不是现在站起来提不动刀,高低得送这人三刀六个血窟窿做贺礼。
“我也不想你能拿出些什么珠宝美玉,只求……”
宁诤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届时皇帝也会来?”
“那是自然。”
“我要去赴宴。”
宁诤心里其实巴不得他说这话,嘴上却故意拿大:“能赴宴的可都是朝廷重臣王侯将相,玉沙想去,孤也很为难啊。”
赵银粟在心里冷笑一声,眉目难得温驯,“不管人吃席只让人送礼,王爷,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些。”
他是该备份大礼,给宁诤,也给那深居宫中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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