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了自己营区的杨九郎，并没有马上去见张云雷，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找了这么些年，当人真的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反而不敢认了。杨九郎永远都记得，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儿，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唤着他哥哥。即使多年以后，杨九郎依旧感恩自己看见那双眼睛时，动的恻隐之心，如若不然，只怕要生生的错过了。

当年闹饥荒，爹娘都饿死了，他一个人无依无靠，也不是哪来的胆子，就这样一路从家乡跑了出来，那时候他只有十岁，到了距离最近的丰城，年幼的孩子终于挺不住了就倒在了路边，当时带着弟弟四处卖艺的张家姐姐，看着孩子可怜，便带回了家，就这样张家姐姐就带着两个孩子继续讨生活，再后来，故事就落了俗套，心怀天下的哥哥去参军了，三年回乡，得到的却是人去楼空。有人说，张家姐姐嫁了好人家，也有人说张家姐姐最后失了性命，可无论那种说法，关于弟弟都是重病身亡。杨九郎不信，于是无论走到哪，只要在九字军的管辖范围内，杨九郎都会发告示找人，而且每年过年之前都会回到当年的小院里，一坐就是一天。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问，李九春跟他说的那些事情，肯定不是他经历的全部。看着窝在被子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张云雷，杨九郎突然发现他不想问了，只要人还好好的在他眼前，今后不再放手就是了。

张云雷这一觉睡的安稳，最后是被饿醒的，睁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杨九郎，才想起自己在哪！这是九字军的军营，不再是那个睡觉都睡不踏实的桃花源。他从董九涵那知道了，他就是九字军里那个从无败绩的右副将杨九郎，一向清风郎月的人，怎么会去桃花源那种地方，还阴差阳错的打穿他的绣球。他半年前被卖来桃花源，起初老板同意他只唱戏做清倌，后来他被一乡绅看上，老板为了赚钱逼他做红，他不肯，几番僵持不下，命人将他捆了扔到了后院的黑屋，不给吃喝，只要他不松口就拿鞭子抽他，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没捱过两日，就在老板气急败坏的打骂声中晕了过去。

他耽误了老板赚钱，自然不会再有以前待遇，在他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就被人告知，今天他就要卖出他的第一夜。

“醒了？”杨九郎睡的不实，听见动静自然醒了。

“恩，那个军……副……副将大人……”张云雷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恩人。”只有这个最合适，对方给自己赎了身，就是自己的恩人。“恩人，我……我……有点……”饿字还没说出口，张云雷的肚子非常配合的响了。

“走吧，这个时间都休息了，我去厨房给你煮个面，总比饿肚子强。”看着尴尬的人，杨九郎也没再逗他。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就行。”

“饿了就吃饭，放心，九字军不缺你这碗面。”

灶台前水气氤氲，煮面的人似乎和当年的人影重叠。那天是自己的生辰，天不开眼的下了雪，街上没人，姐弟三个人没有挣到多少钱，等晚间雪停了，张家姐姐又出去给人唱曲想着多挣点。在多年以后，张云雷仍然忘不了那个去邻居家偷鸡蛋，回来又像献宝似的给自己煮了一碗寿面的哥哥。明明自己让鸡啄的一身伤，却看着他吃面，能笑到眼睛都看不见了的哥哥。眼前的人叫杨九郎，当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多想这个人就是他的九郎哥哥，他本来也是想借着杨九郎军人的身份，脱离那个地方，他只知道哥哥参了军，并不清楚人在哪里。何况他已知晓自己的名字，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九郎哥哥，又怎么认不出。

豆大的泪珠砸在面碗里，看着那两个荷包蛋，张云雷再也忍不住了。哥哥走了，姐姐去了，他沦为了娼伶，没入了那纸醉金迷的地方，没了人身自由，姐姐今年的忌日没能去烧点纸钱，更何况找人。如今虽然被赎了身，可只要眼前的人愿意，他可以是九字军里任何人的。

温热的手掌轻轻的摩挲着他头顶的发旋，安慰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第一，我没放胡椒，第二，我放了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伸手摸掉了眼泪，眼圈依旧是红的，接过递来的筷子，小口的吃起来。看着缓缓蹲在自己跟前的杨九郎，张云雷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刚要询问，就听见杨九郎用更温柔的语气继续说着：“如果你想吃，那哥哥给我的辫儿煮一辈子面，好不好！”

年少一别，山水一程，少年都已不再是当年模样。熟悉的称呼，打开了无限翻涌得记忆，谨慎了一天的少年，终于在乳名的呼唤下，崩断了神经，抱着哥哥放声大哭。“九郎哥哥，九郎哥哥，你去哪了，怎么不回来找我，姐姐走了，他们都欺负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少年的哭喊，毫无逻辑，却一字一句的砸在杨九郎的心上，他的少年，这几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