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五分,旧画室的灯还亮着。
林晚星坐在画架前,手里捏着那张从垃圾桶捡回来的碎纸片。铃兰水印在台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某种隐秘的烙印。她已经盯着它看了半小时,脑海中反复回放昨晚的每个细节——沈叙白专注的神情,素描本险些曝光的瞬间,苏晴欲言又止的提醒。
“离他远点。你不配。”
那行打印字仿佛烧进了她的视网膜,每次眨眼都会重现。
画室窗外,天色正从墨黑过渡到深蓝。晚星站起来,走到窗边。医学院大楼还有几扇窗亮着,其中一扇是沈叙白的实验室。她知道他常在清晨完成通宵工作后去晨跑,路线固定会经过实验楼后的草坪。
一种冲动攫住了她。如果现在去那里,或许能“偶遇”他。这个念头让她既羞耻又兴奋——羞耻于自己如此处心积虑,兴奋于可能见到他晨光中的样子。
她迅速换了运动服,把碎纸片小心地夹进手机壳背面。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小铁盒——那是母亲的遗物,里面装着几支她生前最爱的炭笔,以及一张褪色的全家福。晚星打开铁盒,看了看照片上母亲微笑的脸,又轻轻合上。
“就这一次。”她对自己说,“只是去跑步而已。”
医学院实验楼后的草坪在黎明前泛着潮湿的深绿色。晚星到达时刚过六点,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渐变——东边是即将破晓的鱼肚白,西边还残留着夜的深蓝。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远处飘来的淡淡消毒水味。
她开始慢跑,沿着草坪边缘的小径。耳机里放着肖邦的夜曲,但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音乐上。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心跳加速。会不会遇到他?遇到了该说什么?如果没遇到...她该不该多等一会儿?
绕到第三圈时,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沈叙白从实验楼侧门走出来,穿着深灰色的运动套装,手里拿着一个浅口纸盒。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是直接从实验室出来的。他走到草坪中央,蹲下身,打开纸盒。
晚星停下脚步,摘掉耳机。距离大约二十米,她能看见盒子里有什么在动——是那只鸽子。“星期三”看起来精神不错,在盒子里小步踱着。
她没有立即靠近,而是躲在一棵梧桐树后观察。沈叙白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水瓶,倒了些水在手心,鸽子凑过去啜饮。这个动作很温柔,与他平日里的冷静理性形成微妙反差。晚星想起他包扎鸽子时的样子,那种专注而沉默的善意。
她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沈叙白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她这边。
“林晚星?”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只能从树后走出来,假装自然地挥了挥手:“早...早安。”
“你也晨跑?”沈叙白没有起身,继续照料着鸽子。
“嗯,习惯了。”晚星走近些,看见鸽子翅膀上的绷带已经换成更小的敷料,“它看起来好多了。”
“愈合得比预期快。”沈叙白轻轻托起鸽子检查,“今天应该可以放归了。”
晚星在他旁边蹲下。这个距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晨露的气息。鸽子在她面前歪了歪头,黑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它记得你。”沈叙白说。
“真的吗?”
“鸽子有很好的识别能力。”他把鸽子放回盒子,“尤其是对帮助过它们的人。”
晨光又亮了些,天边的云层镶上了金边。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很快,整片树林都响起了鸟雀的晨曲。沈叙白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要一起吗?送它走。”
晚星点头。这一刻,清晨、草坪、即将飞翔的鸽子,还有蹲在她身边的沈叙白,构成了一幅她想要永远记住的画面。
沈叙白捧着盒子走到草坪更开阔的地方。他打开盒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鸽子探出头,左右张望,然后跳出盒子。它在草地上走了几步,试探性地扑扇翅膀。
第一次起飞失败了,它落回地面,调整姿势。第二次,它成功地飞离地面,在低空盘旋。晚星仰头看着,晨光透过鸽子灰白的翅膀,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
“去吧。”沈叙白轻声说。
鸽子仿佛听懂了,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它加入了一群路过的野鸽,很快消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
“它会好好的,对吗?”晚星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野生鸟类的生存本能很强。”沈叙白望着天空,“而且,它带着我们的祝福。”
“我们的”。这个词让晚星的心轻轻颤动。她偷偷看向沈叙白,他仰头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唇,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露珠。这一刻的他,似乎卸下了平日那种医学生的严谨,只是一个在清晨送别一只鸽子的年轻人。
“你经常做这样的事吗?”晚星问,“救助小动物?”
“遇到就会。”沈叙白收回目光,开始收拾盒子,“医学的本质是减轻痛苦,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生命。”
“但实验室里也用动物做实验...”
“那是另一回事。”他的语气变得复杂,“必要的牺牲和随手的救助,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界限在哪里。”
晚星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矛盾。这个总是冷静理性的沈叙白,内心似乎也有挣扎和困惑。
他们并肩走回长椅。沈叙白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杯:“喝咖啡吗?我多带了一杯。”
又是这样体贴的细节。晚星接过纸杯,黑咖啡的香气飘上来。“谢谢。”
“不客气。”沈叙白自己也喝了一口,“你总是起这么早跑步?”
“嗯。安静,没人打扰。”晚星说,“而且...早晨的光线很美,适合观察。”
“观察?”
“画画的人需要观察一切。”晚星捧着温暖的纸杯,“光线的变化,颜色的过渡,影子的形状...早晨的光最干净,没有太多杂色。”
沈叙白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像医学影像,早晨拍的光线条件最好,伪影最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着咖啡。晨光逐渐明亮,校园开始苏醒。远处有学生走过,自行车铃声清脆。
“那张素描,”沈叙白忽然说,“昨晚你画的手部结构,我拿给解剖学教授看了。他说很专业,甚至建议收录进教学材料。”
晚星惊讶地抬头:“真的?”
“嗯。”沈叙白看着她,“你有天赋,不只是技巧,更在于理解结构的方式。很多人画手只画表面,你画出了皮下的层次。”
这种专业认可让晚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不是作为暗恋他的女孩,而是作为一个有能力的艺术家被看见。
“谢谢你告诉我。”她说,声音里有真诚的感激。
“下周继续?”沈叙白问,“我想画面部肌肉群。可能需要你当模特——你的骨相很清晰,适合示范。”
晚星的心跳加速了。又要见面,而且是更近距离的接触...
“好。”她听见自己说。
晨跑结束后,晚星回到宿舍时刚过七点。苏晴还在睡觉,桌上放着她的那杯凉透了的奶茶。晚星拿起杯子,又想起了那张纸条。
她必须调查清楚。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晚星按照计划去了大学城的“纸言”文具店。店面位于一条安静的小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精美的进口文具。
“欢迎光临。”店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需要什么?”
晚星从手机壳里取出碎纸片:“请问,你们有这种纸吗?”
店员接过碎纸片,对着光仔细看。“铃兰水印纸...有的,这是法国进口的,我们店独家代理。”她抬起头,“不过这种纸很贵,买的人不多。”
“最近有人买过吗?大概...上周到这几天?”
店员想了想:“上周五下午有个女生来买过。她很特别,所以我记得。”
“特别?怎么特别?”
“嗯...很漂亮,气质很好。长发,大概这么高。”店员比划了一下,“穿着米白色的风衣,说话很温柔,但...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对了,她付现金,而且特意要求用没有任何标识的纯白袋子装。”
“她有没有说买来做什么?”
“说是要写重要的信,需要特别的纸。”店员回忆道,“她还问有没有配套的信封,我给她配了同系列的铃兰浮雕信封。”
晚星的心沉了下去。这些描述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周晚晚。那个沈叙白的前女友,医学院传说中的“白月光”。
“她...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或者姓名?”
“没有。”店员抱歉地说,“现金交易,没有登记。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她离开时接了个电话,我无意中听到她叫对方‘叙白’。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叙白。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进晚星心里。
她道谢后走出文具店,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的是周晚晚,那么她不仅已经回国,而且在暗中监视、警告、威胁。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一个本地陌生号码。
晚星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传来一个女声,温柔、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请问是林晚星同学吗?”
“我是。您是?”
“我是周晚晚。”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沈叙白的...老朋友。听说你最近在帮他做素描练习,真是谢谢你了。”
晚星的手指攥紧了手机。周晚晚。她真的打电话来了。
“周小姐有事吗?”
“想当面谢谢你。”周晚晚的语气很自然,“明天下午三点,大学城的‘时光咖啡馆’,方便吗?我有些关于叙白的事,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
这不是邀请,是通知。晚星听出了话里的不容拒绝。
“如果我不去呢?”
电话那头轻轻笑了:“那我会觉得很遗憾。毕竟,我们都关心叙白,不是吗?”
这句话里有种微妙的威胁。晚星想起那些匿名纸条,想起偷拍的照片。
“我会考虑的。”她说。
“那我等你。”周晚晚顿了顿,“对了,建议你不要告诉叙白我们见面的事。这是女人之间的谈话,你说呢?”
电话挂断了。晚星站在街边,阳光明媚,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整个下午,晚星都心神不宁。油画课上,她把赭石和翠绿调在一起,得到了脏兮兮的泥褐色。教授经过时皱了皱眉:“林晚星,专注。”
“对不起,教授。”
课间,苏晴凑过来:“你脸色好差。怎么了?”
晚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苏晴一部分真相。“我接到一个电话...周晚晚打来的。”
苏晴瞪大了眼睛:“那个前女友?她真的回来了?”
“嗯。约我明天见面。”
“别去!”苏晴抓住她的手臂,“这种前任约现任——哦不对,你也不算现任——反正这种约谈准没好事!”
“但如果不去,她可能会做更过分的事。”晚星低声说,“她已经给我寄过匿名警告了。”
苏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警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晚星从背包里拿出那个信封,递给苏晴。苏晴看完照片和纸条,脸色变得严肃:“这是跟踪和威胁。晚星,你得告诉沈叙白。”
“不行。”晚星摇头,“如果告诉他,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我在制造事端,或者...更糟,他会去质问周晚晚,然后他们旧情复燃,我成了那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可是——”
“而且周晚晚明确说了,不要告诉他。”晚星苦笑,“如果我说了,她就更有理由针对我了。”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那我陪你去。明天下午我刚好没课。”
“不,她说了要单独见面。”
“那我在附近等你。有事你发信号,我马上冲进去。”苏晴握紧她的手,“晚星,你不能一个人面对这种事。”
晚星看着苏晴坚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
傍晚,晚星还是去了旧画室。她需要画画来平复心情。画架上夹着昨天的素描——沈叙白的手。她看着那些线条,想起昨晚他专注的神情,想起今晨他送鸽子飞走时温柔的侧脸。
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这么脆弱?为什么她才刚刚感到一点靠近的希望,就要面对这样的威胁?
她开始画新的素描。不是沈叙白,而是鸽子飞向天空的瞬间。翅膀展开,羽毛在晨光中泛着金光,背景是渐变的黎明天空。她画得很投入,用炭笔的侧锋渲染云层,用硬橡皮擦出光线。
画到一半时,手机震动。是沈叙白发来的消息:
“今天谢谢你来送‘星期三’。咖啡还合口味吗?”
晚星盯着这条消息,心里五味杂陈。他永远这么礼貌,这么周到。但她不知道,这份礼貌之下,有没有一点点的特别?
她回复:“咖啡很好喝。鸽子会想念你的。”
几乎立刻,他回复了:“也许它更想念你。你给了它名字。”
这句话让晚星的心跳加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正在犹豫时,又一条消息来了:
“周三晚上的练习,我可能会晚到二十分钟。实验室临时加了组会。抱歉。”
“没关系,我等你。”
对话到此结束。晚星握着手机,看着那几句简短的交流,反复读了好几遍。他会在实验间隙给她发消息,会记得咖啡这种小事,会为迟到道歉...这些细微之处,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位置?
但下一秒,她又想起周晚晚温柔而强势的声音,想起那些匿名警告,想起店员描述的“很特别”的女孩。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母亲的照片。那是母亲三十岁时的自画像,背景是星空,她站在画架前回头微笑,眼睛里闪着光。母亲生前常说:“晚星,真正的爱不应该让你感到卑微。如果一段感情需要你不断缩小自己才能维持,那它就不是爱,是囚笼。”
可是妈妈,晚星在心里说,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卑微呢?当你把另一个人当作整个星空来仰望,自己就成了仰望星空的人,注定要承受脖颈的酸痛和眼睛的干涩。
窗外,夜幕降临。晚星没有开灯,就着窗外路灯的光继续画鸽子的翅膀。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某种安静的倾诉。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家高级餐厅里,周晚晚正对着镜子补口红。镜中的女人美丽精致,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恰到好处。她放下口红,拿起手机,翻出一张旧照片——那是她和沈叙白的合影,大学时代的他们,年轻,笑容灿烂。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另一个号码拨出去。
“是我。”她对着电话说,“明天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周晚晚微笑:“很好。记住,要让她知难而退,但不要留下把柄。叙白很聪明,不能让他察觉。”
挂断电话后,她走到窗边,俯瞰城市的夜景。远处,宁州艺术大学的建筑在夜色中只有模糊的轮廓。
“林晚星...”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让我们看看,你到底配不配站在他身边。”
夜色更深了。晚星终于画完那幅鸽子图,在右下角签上名字和日期。然后,她在画纸背面,用最细的笔写下一行小字:
“有些飞翔注定是告别,有些相遇注定是伤痕。但至少,在晨光中,我们曾并肩看过同一片天空。”
她把画收进画夹,锁好画室的门。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像一连串短暂的星辰。
明天下午三点,时光咖啡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决定赴约。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想亲眼看看,那个沈叙白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此时此刻,医学院实验室里,沈叙白刚结束组会。他打开手机,看着和林晚星的聊天记录,手指悬在屏幕上,似乎想再发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发出孤独的鸣叫。沈叙白走到窗边,看向艺大旧画室的方向——那扇窗今晚没有亮灯。
他想起今天清晨,林晚星仰头看鸽子飞走时的侧脸。那一刻她的表情,像极了妹妹清月小时候看风筝的样子——专注,向往,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伤。
手机震动,是周晚晚发来的消息:“叙白,我回宁州了。我们真的需要谈谈。明天下午有空吗?”
沈叙白盯着这条消息,良久,才回复:“明天有事。改天吧。”
他没有等回复,直接关掉了手机。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窗外无边的夜色。而在那夜色深处,有些秘密正在酝酿,有些相遇即将发生,有些伤痕即将被揭开。
晨星升起前,夜晚总是最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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