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六点零三分，保洁阿姨用钥匙打开307实验室的门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江屿裹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蜷在懒人沙发里沉睡。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三米外，林晚晴躺在折叠床上，银色应急毯滑落一半，露出她抱着书包当枕头的睡姿。

两人之间，地板上摆着两个空面包袋和半瓶水。

“哎哟——”保洁阿姨压低声音，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门。

门锁“咔哒”声惊醒了江屿。他猛地睁眼，坐起身，西装外套滑落。目光第一时间转向折叠床——林晚晴还在睡，呼吸均匀。

他看了眼手表，六点零五分。

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百叶窗缝隙。雨后的校园被洗得清透，梧桐叶滴着水，阳光正在云层后挣扎。远处宿舍楼方向，几个校工在清理积水。

该叫醒她了。

江屿走到折叠床边，蹲下。林晚晴侧躺着，眼镜放在枕边，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影子。她睡觉时眉心微蹙，像在梦里还在解什么难题。手里紧抓的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褪色的毛线小熊——和他想象中那个一丝不苟整理术语的女生，有种意外的反差。

“林晚晴。”他轻声唤。

没反应。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林晚晴猛地惊醒，眼睛睁大，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三秒后，意识回笼，她“啊”了一声坐起来，应急毯完全滑落。

“六点十分。”江屿站起身，背过身去，“保洁已经来过了。我们需要在七点前收拾好离开。”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仿佛昨夜那段关于母亲的独白从未发生。

林晚晴手忙脚乱地叠睡袋、收折叠床。江屿则快速整理实验室：关掉所有设备电源，检查服务器状态，将昨晚的零食袋扔进垃圾桶。动作流畅熟练，像做过千百遍。

六点四十，两人站在工程楼门口。

雨后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味。校园里几乎没人，只有早起的鸟在枝头啁啾。

“今天休息。”江屿忽然说，“术语标注的进度够了，你不需要来实验室。”

林晚晴愣住：“可是周一要交第四章……”

“周一再说。”江屿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她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自行车，“回宿舍补觉。你脸色还是不好。”

他说完，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

“江屿。”林晚晴叫住他。

他回头。

“昨晚……”她斟酌着词句，“谢谢你告诉我那些。关于你母亲的事。”

江屿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

“嗯。”他应了一声，跨上车，“那些事，别跟团队其他人说。”

“我不会的。”

自行车轮胎碾过积水的地面，发出沙沙声响。骑出几米后，江屿忽然刹住车，回头看她：

“林晚晴。”

“嗯？”

“论坛的事，苏小雨的采访稿初版发我了。”他顿了顿，“写得不错。周一你可以看看。”

他说完，蹬车离开。背影在晨光中逐渐远去。

林晚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梧桐道尽头，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蔓延。

承：琴房的偶然

周一下午，林晚晴提前十分钟到达实验室。推门进去时，里面只有唐薇一个人，正戴着耳机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

“哟，来啦！”唐薇摘下耳机，“周末过得怎么样？那天晚上实在不好意思，雨太大，我男朋友车在半路抛锚了……”

“没事。”林晚晴放下书包，“江屿来了吗？”

“屿哥？他今天没来。”唐薇压低声音，“好像家里有事，请假了。陆晨说他接了个电话，脸色特别难看。”

家里？

林晚晴想起雨夜江屿提到母亲时的那种语气。

“对了，”唐薇凑过来，眼睛发亮，“那天晚上……你和屿哥在实验室，没发生什么吧？”

“能发生什么？”林晚晴面不改色，“我们各自工作，然后睡觉。就这样。”

“真没劲。”唐薇撇撇嘴，重新戴上耳机。

林晚晴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苏小雨的采访稿初版。她点开，逐字阅读。

文章写得确实很好。苏小雨用专业又不失生动的笔触，勾勒出AI翻译项目的全貌：技术难点、团队协作、跨学科碰撞。关于林晚晴的部分，重点落在“语言专业在技术项目中的独特价值”上，配了一张她在图书馆查资料的工作照——侧脸专注，阳光洒在翻开的书页上。

文末有一段小小的“记者手记”：

“采访中，江屿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技术是骨骼，语言是血肉。真正的智能，需要二者共生。’而在这个团队里，我看到了这种共生的可能——不是谁辅助谁，而是真正的对话。”

林晚晴盯着那段话，看了很久。

下午四点，她完成当日标注任务，准备去图书馆还书。经过艺术楼时，一阵钢琴声从二楼飘下来。

旋律很熟悉——是《卡农》，但改编成了略带忧伤的变奏。弹奏者技巧娴熟，每个音符都像在诉说。

鬼使神差地，她走上楼梯。

琴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钢琴前。

江屿。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背脊挺直。手指在琴键上流淌，侧脸在午后斜阳中显得异常柔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林晚晴屏住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屿。不是实验室里那个严谨到苛刻的负责人，不是论坛照片里那个面无表情的“高岭之花”。此刻的他，像卸下了所有盔甲，整个人沉浸在音乐里，眉眼间有种近乎脆弱的专注。

一曲终了，余音在琴房里回荡。

江屿静坐了几秒，然后轻声开口，唱了起来：

“If I could save time in a bottle…”

嗓音低沉，带着沙哑的质感，像秋日午后晒暖的羊毛。英文发音纯正得惊人，每个词都像在唇齿间仔细打磨过。

“The first thing that I'd like to do…”

林晚晴靠在墙边，闭上眼睛。

是Jim Croce的《Time in a Bottle》。她高中时最喜欢的英文歌之一。歌词关于珍藏时光，关于未说出口的爱，关于如果能把美好封存——

“But there never seems to be enough time…”

江屿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发颤。不是技巧失误，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林晚晴忽然想起雨夜他说的那句话：“我想知道……她最后想说什么。”

琴声渐弱，歌声停止。

长久的寂静。

她轻轻推开一点门缝，看见江屿仍坐在钢琴前，低头看着琴键。阳光移动，照亮他低垂的睫毛，和眼角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他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琴键中央的一个位置——那里贴着一小块褪色的贴纸，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妈，”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好像……遇到一个能听懂的人。”

林晚晴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她后退一步，不小心碰到了走廊里的灭火器箱。

“哐当——”

琴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江屿的声音瞬间恢复冷静。

林晚晴转身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琴房门打开，江屿站在门口，看见是她，整个人僵住了。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得像结了冰。

“我……”林晚晴喉咙发紧，“我来艺术楼还书，听到琴声……”

江屿的表情从震惊到僵硬，再到一种近乎狼狈的掩饰。他移开目光：“嗯。”

“你弹得很好。”她小声说，“唱得也是。”

“随便练练。”江屿走回琴房，盖上琴盖，动作有点匆忙，“小时候学过几年。”

“那个贴纸……”林晚晴指了指钢琴。

江屿的手停在琴盖上。半晌，他说：“我母亲贴的。她说中央C是音乐的太阳，所有旋律都从这里开始。”

他转过身，看向林晚晴：“你刚才听到多少？”

“从《卡农》开始。”她诚实回答，“还有那首歌。”

江屿沉默了几秒。

“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歌。”他说，“她去世前，常弹给我听。”

琴房里很安静，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江屿。”林晚晴走进琴房，“如果你不想别人知道……”

“没关系。”他打断她，语气恢复了平静，“只是不太想让团队的人知道。陆晨那个大嘴巴，知道了会天天起哄让我在团建时表演。”

这算是个玩笑，但他说的很认真。

林晚晴忍不住笑了：“我会保密的。”

江屿看了她一眼，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很快拉平。

“采访稿我看了。”他转换话题，“写得不错。苏小雨问你，这周三可以正式发表吗？”

“可以。”

“那好。”江屿拿起搭在琴凳上的外套，“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林晚晴叫住他，“唐薇说你家里……没事吧？”

江屿的背影顿了一下。

“没事。”他说，“一点小事。”

但他的语气不像没事。

林晚晴没有再问。她看着他离开琴房，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阳光依然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钢琴还静静立在那里，中央C键上的太阳贴纸，在光中微微发亮。

晚上七点，林晚晴在宿舍改采访稿的最后几处细节。苏小雨趴在她床上刷论坛，忽然“卧槽”一声坐起来。

“晚晴！出事了！”

论坛首页，一个新帖子被顶上热门：

【实拍！江屿与外语系女生共度雨夜，清晨同出实验室！（高清图）】

主楼是九宫格照片。

第一张：周五傍晚，林晚晴冒雨跑进工程楼。

第二张：晚上九点，实验室窗口透出两个人的剪影——江屿站着，林晚晴坐着。

第三到第六张：不同角度的窗口偷拍，能模糊看到两人在交谈。

第七张：凌晨一点，实验室灯熄灭。

第八张：周六清晨六点，保洁阿姨开门时拍到的画面——江屿蜷在沙发，林晚晴躺在床上。虽然画质模糊，但能辨认出是谁。

第九张：两人前一后走出工程楼，在门口说话。

发帖人ID是“真相挖掘机”，文案极具煽动性：

“这就是所谓‘纯洁的工作关系’？周五晚上到周六清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前那些洗白的可以歇歇了！”

评论区已经爆炸：

【1L：我的天……实锤了？】

【15L：这要是没点什么，我把键盘吃了！】

【42L：江屿人设崩了？表面高冷，私下……啧啧。】

【67L：那个林晚晴看着文静，手段可以啊。】

【103L：只有我觉得偷拍很恶心吗？】

【125L：楼上，重点是偷拍吗？重点是他们确实共度一夜啊！】

苏小雨气得发抖：“这谁拍的？太变态了！从傍晚蹲守到清晨？”

林晚晴盯着屏幕，手指冰凉。那些照片的角度……是从对面教学楼拍的。有人在那里守了一整夜。

手机震动，是唐薇：

【论坛看了吗？团队群炸了！屿哥还没说话……】

紧接着，陆晨的消息也跳出来：

【学妹别怕！我们都在！屿哥已经去找发帖人了！】

就在这时，林晚晴的手机响了。

未知号码。

她接起来，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带着恶意的笑意：

“林晚晴是吧？照片好看吗？我这儿还有更清楚的，你要不要看看？”

“你是谁？”林晚晴的声音在发抖。

“一个关心你的人。”对方笑了，“江屿的女朋友候选人那么多，怎么就让你捡了便宜呢？秦瑶学姐知道吗？”

秦瑶？

林晚晴想起那个在歌手大赛后台和江屿自然交谈的舞蹈系女生。

“我和江屿只是工作关系。”她努力保持镇定，“你这样做是侵犯隐私，我可以报警。”

“报警？”对方笑得更放肆，“你报啊。等警察来了，全校都知道你和江屿在实验室过夜了。你猜大家会怎么想？”

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人的笑声，不止一个人。

林晚晴的手心全是汗。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苏小雨冲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晚晴！江屿发论坛声明了！”

几乎是同时，电话那头的人“啧”了一声：“哟，动作挺快。行，今天到此为止。不过林晚晴，我提醒你——”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威胁：

“离江屿远点。他不属于你这种层面的人。懂吗？”

电话挂断。

林晚晴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苏小雨把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论坛首页，一个新帖子被管理员置顶：

【声明：关于恶意偷拍及诽谤事件的处理通报】

发帖人：江屿（实名认证）

内容简短有力：

“1. 周五暴雨，实验室成员林晚晴因天气原因滞留，本人作为项目负责人陪同确保安全，符合实验室安全管理规定。

2. 所有偷拍照片已取证，侵犯隐私及诽谤行为将依法处理。

3. 团队已锁定发帖人身份，系校外人员有偿发帖。背后指使者正在调查中。

4. 此事与林晚晴同学无关。她是优秀的项目成员，不应承受无端指责。

5. 再有类似事件，直接法律程序。勿谓言之不预。”

帖子最后，附上了一张扫描件——实验室安全规定中关于“极端天气应急处置”的条款，以及周五的气象预警截图。

评论区风向开始逆转。

而林晚晴盯着那句话：“此事与林晚晴同学无关。”

她想起琴房里他说的“我好像遇到一个能听懂的人”。

想起雨夜他未发送的邮件。

想起他修好的眼镜，和U盘上刻着的“L”。

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是江屿。

她接起来。

那头是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

“林晚晴，你在宿舍别动。我二十分钟后到楼下。”他停顿，“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要‘找你谈谈’。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电话里说什么？”

“说……”江屿的声音低下去，“说如果我不跟你保持距离，他们会让你在景明待不下去。”

林晚晴的呼吸停滞了。

“别怕。”江屿说，声音忽然变得很沉，很稳，“等我。”

电话挂断。

窗外，夜色已深。

远处，琴房的方向，隐约又传来钢琴声。

弹的依然是《Time in a Bottle》，但这一次，旋律里多了某种坚定而决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