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予在震耳欲聋的贝斯声里醒来。
后脑勺磕在卡座沙发背上,钝痛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嘴里一股甜腻的酒味,劣质糖浆混着工业酒精,糊在舌根。眼前是乱跳的霓虹光斑,红绿交错,晃得人眼晕。
“林哥!林哥醒了!”
一张脸凑过来,挡住半边视野。黄毛,眼睛发亮,喷着隔夜的酒气。
谢知予——现在得是林予——下意识往后仰。动作慢了半拍,脖子僵硬。这身体肌肉松弛,反应迟钝,像被酒精泡了三天三夜的标本。
“我……”他开口,声音哑得劈叉,“这是哪?”
“夜焰啊!”黄毛哈哈大笑,唾沫星子溅过来,“林哥你真断片了?这才哪到哪——龙舌兰!盐!柠檬——”
酒瓶怼到嘴边。
谢知予抬手挡开。动作幅度太大,半瓶酒泼在了衬衫上。冰凉的液体渗进布料,贴住皮肤。他低头,看见敞开的领口,锁骨上那朵玫瑰纹身——缠着荆棘,花瓣边缘泛红,像刚纹完还没消肿。
林予的身体。林予的衣服。林予的酒。
记忆还在往里灌,没完没了。
上周三飙车差点撞护栏。上周五在酒吧开了一瓶三万的黑桃A。昨天和眼前这个黄毛——叫李锐——打赌,赌注是“一个月内让沈确那个冰山看上校花苏晚”。
荒谬。
但谢知予没时间细想。
倒计时悬在意识深处,像贴在眼皮上的便利贴:23:42:17。
他得在明天这个时候之前,让沈确记住“林予”这个名字。
怎么记?
“系统。”他在心里默念。
没有回应。
只有那片虚空里留下的那句话在回响,像耳鸣:否则你会忘记自己的。
“林哥?”李锐又凑过来,挤眉弄眼,“该不会真怂了吧?沈确那种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你凑上去人家当你空气——赌局必输啊,准备好女装没?我给你挑个水手服,绝对劲爆!”
周围一阵哄笑。几个染着头发的年轻人举着酒瓶起哄。
谢知予没笑。
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膝盖发软。手伸进裤兜摸手机,摸出来一个镶满水钻的壳子,在霓虹灯下晃得刺眼。
指纹解锁,屏幕亮起——壁纸是个网红脸女生,比着剪刀手,嘟着嘴。
通讯录。搜索“沈确”。
找到了。
没有头像,朋友圈一条横线。签名栏一句英文:“Cogito, ergo sum.”
我思故我在。
谢知予盯着那行字。心脏那个被冰锥点过的地方,又轻轻抽了一下。
这次更明显。
像有根线,从那行字里伸出来,细细的,透明的,拴在了他心上。线的另一端,连着某个冰冷、固执、高高在上的东西。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重量,坠着心往下沉。
“我去趟洗手间。”他说,声音平静。
推开李锐,穿过拥挤的舞池。肩膀撞到人,对方骂了句脏话,他没回头。音乐震得胸腔发麻,地板在脚下颤动。
洗手间的镜子被泼了酒,人影扭曲成哈哈镜里的怪物。
谢知予看着镜子里那张脸。
银灰挑染的头发,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眉毛修得太精致,像画上去的。左耳三枚耳钉,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冷光。眼下有熬夜的青黑,皮肤因为酒精泛着不正常的红。
不是他的脸。
但眼睛是他的。
冷静,审视,带着心理咨询师特有的那种距离感——哪怕现在装在这么一具荒唐的皮囊里,这双眼睛也没变。
他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泼在脸上。
水很凉,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
手机震了。
不是提示音,只是震。从掌心一路麻到手腕,像被微弱的电流打过。
他甩甩手上的水,点亮屏幕。
一条新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明早九点,创业论坛,前排右三留你。”
没有落款。没有称呼。连个句号都没加。
但谢知予知道是谁。
沈确。
他盯着那串号码。11位数字,普通的本市号码。发送时间显示是三分钟前——就在他盯着沈确那句“我思故我在”的时候。
倒计时在意识里跳:23:38:04。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通讯录自动弹窗——系统自作主张地把那个号码存成了“沈确”,后面还跟了一行备注:
“A大 AI实验室 22:00-06:00勿扰”
不是他存的。
谢知予关掉水龙头,抬起头。
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挂着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眼神沉下去,像潭水结了层薄冰。
系统在动他的手机。
或者说,那个叫小谢的少年——他的“临时工系统”——在“帮”他。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把他往沈确那边推。
他划开屏幕,回到短信界面。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一下,一下,催命似的。
该说什么?
“收到,谢谢”?
太客气,不像林予。
“凭什么听你的”?
太挑衅,时机不对。
他手指悬在键盘上,停了三秒。脑子里闪过实验室照片里那个握杯的背影,那姿势稳得像握手术刀。
他打字:
“咖啡要62度的?”
发送。
几乎是同时——真的,连一秒钟的间隔都没有——手机又震了。
回信快得不像真人:
“你怎么知道?”
谢知予没回。
他退出短信,打开相册。林予的相册里塞满了跑车、酒吧、网红脸自拍,滑了十几屏,手指都酸了,才在最后找到一张不一样的——
A大实验室走廊,偷拍角度。
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咖啡杯。傍晚的光线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肩头切出几道细长的光斑。
照片拍糊了,像素很低。但能看出那人手指很白,指节分明,握杯的姿势稳得像在握手术刀,有种近乎偏执的精准。
拍照时间:三个月前。
所以林予早就盯上沈确了。
不是上周打赌才开始的。更早。三个月前,或者更早。
为什么?
手机屏幕突然黑了。
不是没电——电量还有78%。是强制黑屏,像被人远程掐断了信号。
黑暗中,屏幕上浮出一行白色小字。字迹潦草,歪歪扭扭,像匆忙间用指尖划出来的:
【别查。有些事知道早了会死。】
谢知予盯着那行字。
白色小字在黑色背景上格外刺眼。它慢慢淡去,像溶于水的盐,三秒后彻底消失。
屏幕重新亮起,回到相册界面。那张实验室照片还在,但拍照时间那一栏变成了空白。
镜子里的自己还在滴水。
洗手间外的音乐震得地板发颤,低音炮轰着墙壁。一切都很真实——冰凉的水,刺鼻的消毒水味,掌心手机金属壳的触感——真实得让人心里发毛。
但有些地方不对劲。
沈确的短信来得太快。林予的照片拍得太早。小谢的警告说得太晚。
像一场早就排好的戏,他只是刚好走到了灯光底下,连台词都有人替他写好。
他抽了张纸巾擦干手,走出洗手间。
卡座那边还在闹。李锐已经倒在沙发上打呼噜了,手里还攥着半瓶酒。其他几个人围着骰子吆喝,没人注意他。
谢知予没回去,径直走向酒吧出口。
厚重的隔音门推开,夜风灌进来,吹散了酒气和劣质香水味。街道空旷,路灯昏黄,几辆出租车慢悠悠地驶过。
他站在路边,从口袋里摸出烟——林予的烟,薄荷爆珠。磕出一根,叼在嘴里,摸打火机摸了半天才想起在林予另一条裤子里。
最后还是用路边的公益点烟器点着了。
吸第一口,呛得咳嗽。不是他的身体,却要适应他的习惯。薄荷的凉混着尼古丁的苦,在肺里打了个转,吐出来时化成灰白的雾。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日历提醒:
“明日 9:00 创业论坛 沈确路演 前排右三”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体很小,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他讨厌迟到的人。”
谢知予按熄屏幕,把手机塞回兜里。
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只疲惫的眼睛。
他抬头,看向城市另一头。高楼缝隙间,能隐约看见A大老校区钟楼的轮廓——灰黑色的剪影,戳在夜空里。
实验室在那儿。沈确在那儿。
一个要他记住名字的碎片。
一个等他去接近的……目标。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进垃圾桶。滤嘴沾着唾液,在金属桶壁上黏了一下,才掉进去。
就在这时——
脑海里响起小谢的声音。很轻,像从深水里冒出来的气泡:
“对了,忘说。沈确那家伙……不太对劲。”
谢知予脚步一顿。
“什么不对劲?”
“他好像能感觉到。”少年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点迟疑,“感觉到我们在看他。不是比喻——是真的能‘感觉’到。像多了层皮肤,能感知视线的那种。”
“什么意思?”
“意思是,”小谢笑了,笑声凉飕飕的,没什么温度,“你明天见到他的时候,最好装得像一点。”
“装得像林予?”
“不。”少年说,“装得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越蠢越好,越浮夸越好。让他觉得你就是个心血来潮玩游戏的富二代,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
“而不是一个,”小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人。”
通讯切断了。
谢知予站在夜色里,没动。
半晌,他掏出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日历提醒的界面。但底下那行小字变了——
“他讨厌迟到的人——更讨厌,演得不好的人。”
字迹是小谢的,那种潦草的、歪扭的字体。
但语气……
语气像另一个人。更冷,更硬,像在宣读判决书。
谢知予收起手机,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头也不回。
“南城区,锦绣花园。”
车子启动,汇入夜晚的车流。谢知予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倒计时在意识深处跳动,像心脏的二次搏动:23:04:12。
演吧。
既然都上了台,那就看看,最后是谁先演不下去。
车子拐过街角时,手机在黑暗里亮了一下。
不是短信,不是提醒。
是微信自动弹出了一个聊天窗口——和沈确的聊天窗口。上面只有两句话:
“咖啡要62度的?”
“你怎么知道?”
但就在谢知予闭眼的那一刻,第三句话自己跳了出来:
沈确:“因为那是他唯一记得的温度。”
发送时间:00:00。
新的一天。
距离论坛开场,还有九个小时。
聊天窗口的最上方,沈确的微信昵称不知什么时候变了。
从“沈确”,变成了:
“我知道你不是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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