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的京都热得像口闷死人的大锅。热气从壬生村的泥地里蒸腾而上,混着霉烂和马粪的馊气。
土方岁三盘腿坐在屯所最深处的和室,脊背挺如淬火的刀条。案上,《局中法度》草稿的墨迹未干。
喉咙里的东西又动了——他称之为“第七重凝瓣”。一片边缘锋利的“花瓣”正卡在气管岔口,不上不下,欲将他活活憋死。他抓过茶巾塞进嘴,咬紧牙关,腮边肌肉暴起,将撕心裂肺的咳意压成一声沉闷的鼻息。
不能有声响。隔壁是近藤。
吐出的茶巾只有涎水,无血。
他蘸取碗中残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忠”字。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渗出的淡粉混入水渍,将字晕成一朵烂樱。
纸门轻响,冲田总司苍白的脸探入,颊泛异样潮红。“副长,”他捂着嘴,指缝漏出轻咳与几点粉雾,“池田屋那厮的头颅,我必拿下。”
土方未语,手探入袖袋,摸出个油纸包掷去。“接着。”
冲田一愣,是几颗皱巴巴的蜜渍梅子——只有土方知,梅肉里揉碎了他试了三年才得的干樱,能暂压一期症状的灼痒。
“谢啦,土方先生。”冲田鼓着腮帮走了。
门合。土方垂眼,急瞥左袖内衬——方才动作急了,蹭上一道淡粉痕。
他翻腕,指腹熟练地将布料卷折塞进衣褶深处,快如掩尸。
次日清晨,屯所点卯。
蝉鸣声大得让人耳鸣。队士们站成两排,黑压压的一片,汗味冲天。
“岁三在,万事可定!”
一只大得过分的手掌狠狠拍在土方后背上。
近藤勇笑得像只刚吃饱的大熊,豪迈,坦荡,毫无阴霾。
这一巴掌劲道十足,震得土方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咙口那片卡了一夜的花瓣差点就要喷出来。
土方死死闭紧嘴唇,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把那股涌上来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
铁锈味在舌根炸开,苦得发涩。
“局长,注意仪态。”他声音冷硬,听不出一丝异样。
近藤嘿嘿一笑,转过身去整队。
随着他的动作,腰间佩刀的一抹亮色晃了土方的眼。
那是个穗子,上面系着一截干枯发黑的樱花枝。
那是去年三月,他们在祗园看夜樱。
近藤喝醉了,嚷嚷着这世道太黑,看不见光。
土方走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捡起落在近藤肩头的一枝残樱,后来又鬼使神差地塞进了近藤的行囊里。
本来以为那种垃圾早就被扔了。
没想到近藤一直挂着,逢人就说是“御守”,能保佑新选组武运长久。
土方盯着那截枯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
这个蠢货。
连我这点见不得光的温柔都认不出来,挂在腰上到处招摇,还指望这东西能保佑谁?
队伍散去,松本良顺提着药箱站在廊下,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这位幕府御用的兰学医官,眼神比手术刀还冷。
“副长,手伸出来。”
土方没动,眼神像要把松本钉在柱子上。
松本不管那一套,上前一步,两根手指直接搭上土方的手腕。
脉象弦涩,如刀刮竹,右寸沉得几乎摸不到。这是心肺俱焚的死脉。
“副长最近,可有情动至极却无法宣泄之时?”松本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比如,想杀人,或者想……睡人?”
土方猛地抽回手,袖子带起一阵风:“武士没这种软弱的毛病。只有想赢。”
松本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类似于怜悯的东西。
“这不是病,土方君。这是心狱。心里的锁不开,喉咙那个窍迟早要闭死。等到那时候,就算华佗再世,也只能给你收尸。”
他从药箱里摸出一包西洋药粉,塞进土方手里:“只能止咳,救不了命。你知道解药是什么。”
松本走了。土方捏着那包药粉,指节发白。
他走到排水沟边,手一扬,白色粉末随风散进臭水沟里。
外物确实能缓解,能让他多活几天。
但这世上唯一的解药在近藤勇的嘴唇上,那是把这一身的傲骨都打断了也求不来的东西。
夜色降临,壬生村陷入死寂。
那是池田屋行动的前夜,空气绷紧得像随时会断的弓弦。
土方一个人巡到了马厩。马匹在嚼着干草,喷出的鼻息温热潮湿。
那种撕裂感突然袭来,毫无预兆。
土方猛地扶住马槽,腰弯成了虾米。
这一次根本压不住,喉咙里像是有把尖刀在那儿搅,随后是一股温热的液体冲破了关卡。
“咳——”
一口鲜血喷在马槽边缘的干草上。
血泊正中间,躺着一片完整的、鲜红欲滴的樱花瓣。
不是枯萎的,是新鲜的,像刚从树梢上摘下来,还带着体温。
一期症状是粉,四期是红。
土方瞳孔骤缩,抬脚就要去踩碎那片花瓣。
“又熬夜?”
身后传来木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土方身体僵硬了一瞬,脚尖悬在半空,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装作是在踢去脚边的碎石。
近藤端着个托盘站在月亮门边,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时候别喝凉水。”近藤走过来,把茶碗递到他面前,“喝点暖的。”
土方没敢抬头,怕眼底的血丝泄露秘密。他接过茶碗,手有点抖。
茶汤清亮,碗底静静沉着三片干樱花。
那是他每个月偷偷溜进厨房,把近藤茶叶罐里的普通茶叶换掉几片的成果。
他把自己咳出来的花瓣晒干,混在茶里给近藤喝。
这算什么?一种隐秘的占有?还是变态的共生?
近藤看着他喝茶,突然挠了挠头,笑得有点憨:“其实啊,岁三,你总说我粗心大意。但这茶里的樱花,每次我都喝完了才洗杯子。”
土方手里的茶碗猛地晃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
喉咙里那片刚刚稍微松动的花瓣,因为这一句话,突然又像生了根一样扎了下去,疼得他眼前发黑。
“你……”土方声音嘶哑,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挺香的。”近藤自顾自地说,伸手想要帮他擦手背上的水渍,“也不知道是哪棵树上的,味道跟你身上的熏香挺像。”
指尖眼看就要碰到土方的袖口。
那里头,藏着他整整七年积攒下来的、没来得及销毁的枯樱碎屑。
“别碰我!”
土方像被火燎了一样,猛地后退半步,动作大得险些把近藤撞翻。
茶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近藤愣住了,手悬在半空,脸上全是错愕:“岁三?”
土方瞳孔剧烈收缩,胸膛起伏像个破风箱。
他一把攥住自己那只袖子,力气大得要把布料撕碎。
“别碰我袖子。”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说完,他猛地转身,逃也似地冲进黑暗里,背影僵硬得像是在奔赴刑场。
近藤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和残茶。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擦过土方衣袖的触感——有点凉,带着一股极淡的、让人心慌的樱花香气。
这股香气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让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安。
风里隐约传来了更夫的梆子声。
丑时三刻。
土方躲在阴影里,死死按着腰间的和泉守兼定。
喉咙里的腥甜味已经炸开了,但他不能咳,哪怕憋死也不能咳。
再过几个时辰,那扇名为池田屋的大门就要被他们撞开。
到时候,所有的血,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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