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十五年,冬。
寒潮卷着碎雪,在清虚观上空盘踞了整月。群山如卧,被无边无际的素白裹缠,连风掠过崖壁的呼啸都变得滞重,仿佛要将这方隐于峰峦深处的道观,连同岁月沉淀的尘埃、缠绕心头的念想,一并封进永恒的寂静里。道观的青灰瓦檐早已被积雪压得低垂,层层叠叠的雪沫顺着瓦当边缘垂落,凝结成半尺长的冰棱,像一柄柄剔透的玉剑,映着灰蒙蒙的天光,泛着冷冽的光。
庭院中央那株百年老梅,是清虚观最执拗的景致。粗壮的枝桠如苍龙探爪,在风雪中舒展着筋骨,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微微弯曲,却始终不肯折腰。枝桠间,早开的红梅倔强地缀着,殷红的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凝着细碎的雪粒,像谁不慎将胭脂揉碎,轻轻撒在素宣般的雪景上。风过梅枝,雪沫簌簌坠落,红梅便在素白中轻轻颤动,清艳得惊心动魄,却又透着几分无人问津的寂寥。梅香混着雪的清冽,漫过青砖铺就的庭院,钻进殿宇的窗缝,在鼻尖萦绕不散,清润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寒凉,像是岁月留下的叹息。
时影坐在正殿侧旁的案前,案上铺着泛黄的符纸,一方砚台盛着研磨细腻的朱砂,毛笔斜倚在砚边,沾着未干的红。他刚落下最后一笔,朱砂在符纸上勾勒出收尾的弧线,流畅而笃定。抬手将平安符拎起,对着殿外透进来的微光轻轻晃动,待朱砂干透,才递到面前的香客手中。香客连连道谢,转身融入殿内的人流,掀起的气流带着香火的暖意,拂动了时影垂在颈侧的发丝。
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院中的老梅,眼底漫上一层浅浅的雾霭,像窗外未曾散去的雪色。案角,一支乌木笛静静躺着,笛身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岁月与指尖常年摩挲的痕迹。笛身上,两个歪扭的 “平安” 二字格外醒目,笔画深浅不一,边缘还留着少年时力道不稳的毛糙痕迹,却被磨得光滑透亮,仿佛浸了时光的油脂,藏着数不清的念想。
十二年前,他还是个刚入观不久的少年,跟着师父修习符箓之道,闲时便对着这株老梅发呆。那时观里的梅花开得正盛,师父说,梅有傲骨,守得住寒冬,方能得见春阳。他不懂深意,只觉得梅香清冽,便想着刻两个 “平安” 字在笛上,盼着自己与在意的人,都能岁岁无忧。只是那时手腕尚软,刻得歪歪扭扭,却成了他最珍视的物件,日日带在身边,吹笛时用它,静坐时也让它陪着。
案边的铜钩上,悬挂着一枚梅枝玉佩。羊脂白玉的质地愈发温润通透,阳光透过玉佩,能看到内里淡淡的水纹,像是凝结的月光。这玉佩是他十二年前亲手赠予故人的,那时少年意气风发,眉眼间满是少年人的鲜活,接过玉佩时笑得眉眼弯弯,说定会带着它平安归来,再听他吹一曲梅枝引。可谁曾想,那年雁门关大捷的消息传来,伴随的却是一位断臂老兵辗转送来的玉佩。
老兵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带着战场的血腥气与风雪的凛冽,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还能嗅到边关的寒。“小道士,这是那孩子临终前托我带的。” 老兵的手粗糙而颤抖,将玉佩递到他面前时,时影清晰地看到那只手上布满了伤痕,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泥土与血渍,“他说,他想来世再见……”
观内香火鼎盛,人声鼎沸。正殿的香炉里,三柱高香燃得正旺,烟雾袅袅升起,直冲殿顶,带着浓郁的檀香味,弥漫在整个殿宇之中。卖香烛的小摊前围满了人,摊主是个中年汉子,嗓门洪亮,高声吆喝着,“上好的香烛,祈福最是灵验!” 几位道士分坐各处案前,有的低头解签,有的凝神画符,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回应着香客的问询。角落里,有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跪拜祈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眉眼间满是虔诚,祈求孩子无病无灾,平安长大。还有几位书生模样的人,驻足在院中的老梅旁,低声吟诵着诗句,时而抬手拂去肩头的雪沫,时而对着红梅颔首赞叹,眉宇间透着文雅之气。香客们的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摊主的吆喝声、钟声的悠远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的人间烟火图。
时影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沾了点朱砂的红,在光洁的额间留下淡淡的印记。他收回目光,落在案上未完成的符纸上,却一时没了动笔的心思。十二年来,他日日在此画符、吹笛、守着这株老梅,看着观里的香客来了又去,看着梅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融,可心底的那份牵挂,却从未淡去。或许是执念太深,或许是岁月未凉,那株老梅依旧开得热烈,那支乌木笛依旧泛着光泽,那枚玉佩依旧温润,而他,还在等一个未曾兑现的约定。
风又起,梅枝轻摇,雪沫纷飞,红梅在素白中愈发鲜艳。时影望着院中的梅树,眼底的雾霭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期许,他拿起案上的乌木笛,指尖轻轻抚过 “平安” 二字,冰凉的笛身传来熟悉的触感,仿佛又听到了十二年前少年的笑声,清晰而鲜活,萦绕在耳畔,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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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