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四年正月,第七日。
距离大阪陷落、近藤被捕,已整整七日。
这七日,于新选组残部而言,漫长如七个世纪的酷刑。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与败北的铁锈味,混杂着伤员腐肉的腥甜——那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质感,黏附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吸气时喉头泛起金属的苦涩,呼气则带出肺腑深处的灼痛,像有细针顺着气管一路刮至胸腔,连唾液都带着铁锈般的余腥。
营地死寂,曾经响彻云霄的呼喝与笑骂,如今只剩下伤者压抑的呻吟,和风穿过残破帐篷时发出的,如鬼魂呜咽般的声响——布幔猎猎作响,像亡灵低语,在耳畔反复呢喃着“终结”;夜半偶有乌鸦掠过,翅膀拍打声如钝刀刮骨,令人脊背生寒,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仿佛稍一喘息便会惊动潜伏在暗处的死神。
土方岁三的营帐,是这片死寂的中心,是风眼的所在。
七日来,他未曾合眼。
眼下青黑深陷,如两道干涸的墨痕,刻在他俊美得近乎失去血色的脸上;皮肤冰冷而干燥,指尖轻触便能感受到那种濒临脱水的紧绷,仿佛轻轻一掐就会裂开细纹,指腹留下微不可察的滞涩感,如同抚过久未上油的皮革。
他瘦得惊人,原本合身的队服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唯有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却被强行钉死在鞘中的利刃——布料摩擦肩胛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刀刃在鞘中挣扎;袖口磨破处露出的手腕,骨头突兀如断枝,皮下血管在苍白肌肤下隐隐跳动,宛如濒死的蛇在皮下蠕行。
那道多年前为近藤挡箭留下的旧伤,在连日阴寒与心力交瘁的侵蚀下,开始不分昼夜地噬咬着他的腰腹。
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阴冷的、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钝痛,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血肉里啃噬,缓慢而执着;每当他移动,那痛楚便顺着神经蔓延,像是湿透的绳索缠绕脊椎,越收越紧——坐久起身时,髋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宛如朽木不堪重负,连足底踩地的触感都变得虚浮。
每当疼痛加剧,他便会下意识地用手掌按住小腹,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试图用外在的压力,去对抗那内在的、永无止境的崩溃——掌心压下的瞬间,能感到皮下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如同濒死的鱼;指甲边缘嵌入掌心旧疤,留下微不可察的血痕,血腥味悄然在指尖弥散,舌尖随之泛起一阵熟悉的腥甜。
他把自己关在帐中,像一头濒死的孤狼,独自舔舐着无人可见的致命伤口。
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地置于门外,从温热到冰冷,最后覆上一层尘埃,如同被遗忘的祭品;碗沿凝结的油花早已发灰,筷子斜搁其上,像一副微缩的十字架——偶尔野猫靠近,嗅了嗅便悻然离去,连它们也嫌那食物已失生气。
他不是不饿,而是胃里像塞满了一团冰冷的铁,任何食物都无法下咽——喉头始终梗着一股腥甜,仿佛随时会呕出鲜血;舌根泛着铁锈味,连清水都尝得出血的气息,连唾液都带着金属的余腥。
他只是坐在那儿,对着一幅残破的、用血迹和墨点标注过的地图,一看就是一整夜。
图上,从京都到江户的每一条路,都像是缠绕在他喉咙上的绞索。
他不能让那个人死。
这个念头,不是出于理智,不是出于忠义,而是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近藤勇是他的光,是他的锚,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若那光熄灭了,他土方岁三,不过是一具在暗夜里行走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夹杂着雪意的天光刺破帐帘的缝隙时,土方岁三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身体因久坐不动而一阵僵硬,腰腹的旧伤猛地抽痛了一下,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像是朽木不堪重负。
他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刺骨的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水顺着颧骨滑落,滴入衣领,激起一阵战栗;那寒意如针般刺入颅脑,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也让他看清了水中倒影里那张陌生的、憔悴的脸——双目凹陷,唇色发青,额角一道旧疤在冷光下泛着蜡白;水珠沿眉骨滚落,划过眼角细纹,像未落的泪。
“服部。”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
帐外,一直如雕像般守候的服部武雄猛地一震,立刻掀帘而入:“副长!”
“备马,备行装。”土方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脱下那身早已脏污的队服,换上了一套最低调的藏青色行衣——布料贴上肌肤的刹那,传来一阵粗糙的摩擦感,却比队服更贴近血肉;衣襟扣紧时,指腹蹭过锁骨下方一道陈年刀疤,微微凸起,触之如碑文。
他没有佩戴长刀,只将那把近藤遗落的短刃用布条细细缠了,贴身藏入怀中。
冰冷的金属隔着布料紧贴着胸膛,那微弱的凉意,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每一次心跳,都能感受到那一点坚硬的存在,像一颗沉没的星辰;呼吸间,布条与皮肤摩挲,发出极轻的“沙”声,如同低语。
“副长,您要去哪?”服部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
“江户。”土方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
“可是……您的身体……”服部看着他那几乎要被风吹倒的身形,和那只不自觉按在腰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土方打断他,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决绝,“我不在时,你与左之助稳定军心。若有哗变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让服部心头一凛的寒意。
鬼之副长,从未离开。
他只是……要把他的獠牙和利爪,暂时收起来,去走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一条用尊严和膝盖铺就的路。
去求那些他曾经最不屑于交往的政客,去跪那些他曾经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的权贵。
为了那个人的性命,他必须亲自去。
风雪东海道,是他土方岁三的屈辱之路,亦是他的求生之路。
他翻身上马的瞬间,右腿猛然一软,几乎跌落。
胯下战马不安地踏蹄,冷风灌进领口,刺得喉头一阵痉挛。
他咬紧牙关,将左手狠狠掐入大腿肉中,借痛觉稳住身形。
缰绳勒住掌心旧疤,血再度渗出,混着雪水滴落。
马蹄踏碎冰霜,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风雪割面,他几次险些坠马,却始终挺直脊梁。
他曾想拔刀斩断这漫天飞雪,最终只是咬破舌尖,用痛楚保持清醒——这条路,必须走完。
寒风如刀,穿透单薄的行衣,刺入骨髓;脸颊早已麻木,唯余神经末梢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感,像盐粒撒在冻裂的伤口上。
睫毛上结了霜,视线模糊又清明交替,每一次眨眼都带起细碎冰晶的剥落声。
夜宿荒村驿站,篝火微弱,他蜷缩在角落,听着柴火“噼啪”爆裂,却感觉不到暖意。
湿透的靴底紧贴脚掌,脚趾早已失去知觉,唯余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冷,像毒蛇缓缓爬行。
他梦见近藤在屯所饮酒大笑,笑声爽朗如春阳破云。
可当他伸手去握,那人却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他惊醒,口中仍残留梦里的酒香,现实却是满嘴铁锈与血腥。
风雪如磨盘碾过天地,他不知走了多久。
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抬步,都像在拔起深陷泥沼的桩基。
他曾听近藤醉中笑言:“庆永家门前有口枯井,喂猫三年不死。”他循着记忆穿巷,果然见一口覆雪石井,旁蹲三只瘦猫。
正欲上前,忽闻足音,急滚入雪沟,以炭灰抹面,混入运炭车队……
进城盘查森严,他撕去袖标,裹紧斗篷,混在运炭车队中潜入。
江户街巷如迷宫,他曾听近藤提过胜海舟居所方位,循着记忆摸索至深巷。
眼看朱门在望,随从欲上前通报,他抬手制止。
此行若成,无需他人见证;若败,一人承担即可。
江户,胜海舟的府邸门前。
土方岁三抵达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昏暗的天色中狂乱飞舞,天地间一片苍茫;雪花砸在脸上,带着细碎的刺痛,像盐粒撒在伤口上——脸颊早已麻木,唯余神经末梢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感;睫毛上结了霜,视线模糊又清明交替。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独自一人走向那扇朱漆紧闭的大门。
门前的石阶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叩响了门环——铜环撞击的闷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回音撞上高墙,又反弹回来,如同命运的嘲笑。
“何人?”门内传来守卫警惕的问话。
“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求见胜海舟大人。”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平稳,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中掘出。
门开了一道缝,守卫探出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耐:“胜大人今日不见客,尤其是……幕府的败将。请回吧。”
说罢,“砰”的一声,大门被无情地关上。
土方没有再叩门,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只是默默地退后两步,在石阶之下,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很快便积了薄薄的一层白;寒气顺着湿透的裤管从膝盖处疯狂地往上钻,那阴冷的痛楚与腰腹的旧伤遥相呼应,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内外都冻结成冰——膝盖下的石板坚硬如铁,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动神经;雪水渗进靴筒,浸湿袜底,脚趾早已失去知觉,唯余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冷。
他就那样跪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雪中的石像。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府邸的灯笼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风雪,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孤独而倔强的影子。
膝盖早已麻木,泥水混合着雪水浸透了衣袍,紧紧地贴在皮肉上,又冷又黏,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腰腹的伤处,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汗珠滑落颊边,瞬间凝成冰线;风灌进领口,吹拂颈后汗湿的发丝,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战栗。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近藤勇的脸。
那人爽朗的笑声,那人拍着他肩膀时掌心的温度,那人醉酒后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阿岁,有你真好”……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在他冰冷的意识里反复上演。
只要能换他活着……
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这点痛,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施舍般的怜悯:“大人让你进去。”
土方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嘴唇冻得发紫。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不听使唤。
他用手撑着地,试了两次,才勉强让自己摇晃着站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膝关节咯吱作响,肌肉撕裂般剧痛,但他走得极慢,极稳,仿佛仍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队服。
胜海舟的书房里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正旺——热浪扑面而来,反而让他四肢百骸泛起一阵诡异的刺痒,像是血液重新流动的灼痛;汗水从鬓角滑落,在颈侧留下一道湿痕。
这位幕府的军舰奉行,未来的维新重臣,正悠闲地品着茶,看到土方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地走进来,也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
“坐。”
土方没有坐。
他走到房间中央,再次跪了下去,这一次,头颅深深地垂下——额头几乎触地,发丝垂落遮住双眼,却掩不住那剧烈起伏的肩背。
“土方岁三,为新选组局长近藤勇,恳请大人施以援手。”
胜海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被誉为“鬼之副长”的男人,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可知,朝廷为何非要杀他?”
土方沉默不语。
“因为新选组的名声太盛,近藤勇的‘诚’字旗,在那些浪士心中,已成了一面不倒的信仰。”胜海舟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血淋淋的政治现实,“杀一近藤,是为了儆百浪士,是为了告诉天下人,旧时代的神话,必须由新时代的铁腕来亲手粉碎。这是立威,你懂吗?”
土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跪伏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来求我,是想让我保他性命?”胜海舟问。
土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若须一人偿命,以平息朝廷之怒……”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剩下的话挤出喉咙,“请换我。”
“换我?”胜海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土方岁三,你以为你是谁?在天下人眼中,你只是近藤勇的影子,是新选组的刀。杀了你,无人知你名,不足以震天下。这笔交易,不划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钉进土方的心里。
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正死死地攥紧。
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掌心,那处多年前因紧握刀柄而留下的旧伤疤,此刻被新的伤口撕裂,温热的血一点点渗了出来,染红了掌纹,又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不让一滴落下——掌心的湿热与胸口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场无声的内战;血珠顺指缝溢出,在地板上留下五个微小的暗点。
原来,连我的命,都不配做祭品。
他不是不需要牺牲,而是不需要我。
那一刻,土方岁三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缓缓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身形。
寒风吹透了他的衣袍,却吹不散心头的灰烬。
他停下脚步,仰望漆黑的夜空,第一次问自己:若近藤死了,我还为何而战?
可当他想起屯所里那些等待命令的眼睛,想起冲田未吃完的金平糖,想起那面还在飘扬的‘诚’字旗……
不是为了胜利,只是为了不辱没这个名字。
他在街角昏暗的屋檐下勉强站定,随从正欲唤他上马避雪,忽听轮轴轻碾积雪之声由远而近。
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儒雅而凝重的脸。
“土方君,我家主公有请。”
是福井藩主,松平庆永的家臣。
松平庆永,这位曾一度庇护新选组的幕府重臣,或许是最后的希望。
土方的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当夜,他写下三封密信,派最信任的斥候分路送出——其中一封,送往福井。
他又曾在无数个深夜替近藤誊抄军令,连笔锋顿挫都烂熟于心。
三日后,一名乔装药商的旧部,将一封加盖福井藩印的密函,秘密送入城郊藏身处。
松平庆永在信中沉痛写道:“我已尽力周旋。死罪恐难挽回。然闻近藤或将自愿伏法,以全武士之节,或可保身后家属安宁。若彼执意赴死,则不必强求流放之议。”
土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光亮:“需要我做什么?”
“需近藤君亲笔写下一份《悔过状》。”信中继续写道,“承认自己身为幕臣,对抗王师,乃是逆天而行。泣血忏悔,以示对新朝的归顺之心。”
“悔过状?”土方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的铁锈味——舌尖仿佛真的尝到了血腥;喉头一紧,几乎作呕。
他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木椅轰然倒地,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烛火跳动;火星四溅,映在他瞳孔中,如将熄的余烬。
“不可能!”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局长一生磊落,俯仰无愧!他为‘诚’字而战,何错之有?!岂能令他屈笔求生,自辱其名?!”
“若不写,便只有斩首一条路!”松平庆永虽未亲至,但其语气透过信纸依然严厉,“这是政治!不是道场里的比试!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土方僵立在原地,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当然知道,近藤勇是那种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的人。
让他写悔过状,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可是……流放……
只要能活着,哪怕是去那冰天雪地的虾夷,也好过身首异处。
只要他还活着,就总有希望。
土方岁三僵立了很久,久到室内的烛火都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
“若……若我代笔,模仿他的笔迹,署上他的名字,可否?”
他愿意背负这个污名,愿意让近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活下去。
哪怕将来那人知道了真相,要拔刀砍了他,他也认了。
松平庆永的回信迟迟未至,最终只送来一句答复:“朝廷要的是他的态度,是‘近藤勇’这个符号的屈服。非本人亲书,毫无意义。”
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他站在驿站门口,望着漫天飞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如裂帛。
那笑不出于悲,而出于荒谬——原来连牺牲自己,也是一种奢望。
他抹去脸上冰水,牵起缰绳:“走吧。”每一步,都像在废墟中跋涉。
返回京都的路上,土方一言不发。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是机械地骑在马上,任由风雪扑面——雪粒钻进领口,融化后顺着脊背流下,冰冷刺骨;缰绳勒在掌心,旧伤与新创交叠,已无痛感,只剩麻木。
一片雪花落在他冻裂的手背上,形状竟似近藤最爱的金平糖。
他猛然闭眼,耳边响起冲田少年时的笑声:“局长说,阿岁最讨厌甜食,却总偷偷帮他收着。”——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撑不到明天。
直至马蹄声踏破城西残雪,旧屯所那熟悉的焦木轮廓映入眼帘,他才缓缓勒住缰绳。
回到屯所,他径直走入房中,未及卸甲。
烛火摇曳,他抽出短刃,在纸上疾书数语:“若有来世,不遇君……”忽觉荒唐,掷笔入火。
火焰吞噬了大半,唯余一角飘落案角。
半夜,原田左之助提着两坛酒,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
“土方!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原田的眼睛血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明天就是行刑日了!我们还有三百弟兄!我们还有刀!为什么不劫法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局长去死吗?!”
土方静静地跪坐在案前,面前放着那把被擦拭得锃亮的短刃。
他没有看原田,只是拿起一个酒杯,倒满,推了过去。
“喝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喝你妈的酒!”原田一掌拍在桌案上,酒水四溅,“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劫法场?”土方终于抬起眼,那双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然后呢?让新选组背上万世骂名?让三百弟兄为我一人的私心陪葬?近藤一生所护的‘诚’字,难道要我在他死后,亲手将它玷污吗?”
“‘诚’?‘诚’能换回局长的命吗?!”原田怒吼着,一把抓起土方的衣领,“你这个冷血的混蛋!你根本就不在乎局长的死活!”
土方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抓着,淡淡地说:“放手,左之助。这是命令。”
原田的手在颤抖,他看着土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手。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痛苦地抱着头。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案角,看到了一张被烧得只剩一角的纸片。
那是土方前几日心绪激荡时写下,又投入火盆,却被风吹出了一角的残稿。
原田下意识地捡了起来。
上面,是土方那熟悉的、凌厉的笔迹,被火舌燎过,只剩下几个残缺的字。
“……若有来世……不遇君……”
原田左之助,这个以豪勇闻名、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看到这几个字的瞬间,彻底怔住了。
这个男人,这个被所有人误解为冷血无情的鬼之副长,他所承受的痛苦,原来比他们任何人都要深。
他不是不爱,他是爱到愿意亲手将自己凌迟,也要保全那个人的名节。
“那你……”原田的声音哽咽了,他指着那张残稿,又指着土方的心口,“那你这一生……又算什么?”
土方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像刀子一样,却压不住心口那更甚千万倍的剧痛。
原田左之助,终于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自此,土方不再言语,每日擦拭短刀,静候那一日来临。
清晨,京都罕见地落下了四月雪。
细碎的雪花,如泣如诉,无声地飘落,给这个即将见证一场死亡的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缟;落在屋檐、肩头、刀鞘,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如同天地也在屏息。
土方岁三换上了一身最为正式的黑色羽织,佩上了他的和泉守兼定。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步行前往刑场。
刑场外围,早已人山人海。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壬生狼”头领最后的风采。
喧哗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嘈杂而刺耳。
土方没有靠近,他就在距离刑场百步之外的一棵老树下,站定了。
这个距离,他看不清台上近藤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跪坐的身影,和旁边那面迎风招展的“诚”字大旗。
黑色的旗帜,在灰白的天幕下,如同一只巨大的、预示着死亡的乌鸦。
他就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石像,矗立在那里,目光始终没有投向那高高的行刑台。
他只是望着,望着那面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
当监斩官扔下令牌的那一刻,全场瞬间寂静。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刀光,在阴沉的天色下,划过一道惨白而刺眼的弧线。
刀锋切入骨肉的闷响,竟比雷鸣更清晰地炸在他的耳膜上。
他眼前骤然闪过屯所庭院樱花纷飞,近藤大笑着递来一杯浊酒,说:“阿岁,你也该成个家啦。”
耳畔又响起训练场上冲田稚嫩的喊声:“副长大人!我打赢了!”
可转瞬之间,一切皆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他的眼眶剧烈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角。
就在那一刹那,土方岁三的右手,猛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那力道之大,让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断裂,深深地嵌入掌心的旧伤疤里,皮肉绽开,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手腕滑落,滴在脚下的积雪上。
一点,两点,三点……
在纯白的雪地上,晕开五朵触目惊心的、小小的红梅。
直到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领口,他才发觉自己已屏息太久,肺腑如刀割般剧痛。
他没有眨眼。
他没有流泪。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那张脸,白得像一张纸,那双眼,空得像一口古井。
那一日,他心中最后一点暖意,随着那颗头颅的落地,一同凋零。
他的世界,再无晨曦。
归营的途中,雪下得更大了。
服部武雄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默默地走在他身后。
他看着副长那挺得笔直、却又仿佛随时会垮塌的背影,心中一片酸楚。
“副长……”他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方才,我在整理局长遗物时,发现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您的。”
——随即递上一封泛黄的信笺。
土方接过,手指微微发颤。
信封上写着:“致阿岁”。
他拆开,借着雪光读道:
“阿岁,若我不在,望你代我护住那些孩子。‘诚’字旗不能倒,不是为了幕府,是为了不让他们的刀,变得毫无意义。”
风雪无声。
良久,他将信纸贴在胸口,贴近那柄短刃。
“服部。”
“在!”
“召集左之助、铃木等人,今夜子时,屯所地下议厅集合。”
“‘诚’字旗,还飘着吗?”
“在!一直都在!”
“好。让它继续飘。”
当夜,议厅烛火彻夜未熄。
残兵歃血为盟,焚毁旧籍,改易旗帜。
三日后,一支幽灵般的队伍悄然北上,消失在风雪尽头。
一名黑衣人悄然折返,怀揣火漆密函,隐入南方烟尘。
密报迟了整整七日——原是从京都潜伏的细作辗转递出,经信浓路、越后港,终抵江户湾。
但对于榎本武扬而言,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参谋急报:“土方岁三率残部北上,目标疑为虾夷地。”
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气味,吹拂着港口林立的西式舰船。
幕府海军副总裁榎本武扬,正站在旗舰“开阳丸”的甲板上,用单筒望远镜检视着炮台的部署。
他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活在旧时代里的、固执得像一块石头的男人。
他与土方岁三的交集不多,但每一次,都足以让他铭记。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大阪城的一次军事会议上。
当时,他正向幕府重臣们演示新式后膛枪的威力,因操作不慎,一枚滚烫的弹壳意外弹出,直奔他握枪的右手手心。
他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烫出一个血洞。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黑影闪过,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伸了过来,用一块布巾精准地隔开了弹壳与他的皮肤。
是土方岁三。
他甚至没看清土方的动作,只感觉到一阵凌厉的风,和那人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的气息。
土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蠢货”,然后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榎本却看到了,那块布巾被烫穿了一个小洞,而土方收回手时,指尖有一闪而过的红痕。
自那日起,榎本常于夜半翻阅战报,目光总会在“土方岁三”四字上停留片刻。
他不知自己是在查敌情,还是在确认那人是否还活着。
——有些光,一旦见过,便再也无法忍受黑暗。
后来,在一次混乱的夜巡中,榎本的手掌被一名暴乱浪士的长枪划伤,伤口不深,却血流不止。
又是土方,在解决掉敌人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撕下自己干净的里衣一角,用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练而冷静的手法,为他包扎了伤口。
那双以冷酷闻名的手,在处理伤口时,却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稳定与轻柔。
他的指尖,隔着布料,无意中触碰到榎本的掌心。
那一刻的触感,微凉,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榎本。
他掌心的那道旧伤疤,至今仍在。
每当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那不是伤口的痛,而是一种无望的、沉重的思念。
他仰慕土方那份纯粹到极致的忠诚,那种为了一个信念、一个人,便可燃烧自己、焚尽一切的决绝。
这在榎本所处的、充满了妥协与背叛的政治世界里,是一道太过耀眼的光。
久而久之,那份敬意,已沉淀为一种近乎信仰的守护执念——他愿做那盏彻夜不熄的航灯,照亮一个早已决定沉没的灵魂。
一名传令兵匆匆跑上甲板,递上一封加急密报。
榎本展开信纸,目光一扫,瞳孔骤然收缩。
“板桥事毕,近藤就义。新选组残部由土方岁三统领,去向不明。”
近藤……死了。
那道唯一能束缚住土方岁三的锁链,断了。
榎本的手猛地一颤,信纸几乎脱手。
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那夜雪地中,那人用布巾隔开弹壳的手——干净、决绝、不容置疑。
如今,那双手的主人,已无人可挡其赴死之路。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这不只是责任。
是我此生唯一不愿熄灭的光。
他放下望远镜,转身,目光越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望向遥远的、冰封的北方。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冷静而决然,在呼啸的海风中,显得异常清晰。
“备船,北上。”
土方将短刃插入冻土,对着三百残兵低声道:
“我们去北方。那里没有春天,但我们,还能战斗。”
风雪吞没了话语,却吹不散那面重新升起的旗。
数月后,一艘漆黑战舰破开冰层,缓缓靠岸。
甲板之上,一位兰学者模样的男子,望向陆地上那面猎猎作响的“诚”字大旗,轻声道:
“我来了,鬼之副长。”
春日将尽,落樱成冢。
在北方风雪尽头,一面残破的“诚”字旗再度升起,旗下,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燃烧到最后的鬼之副长,
一个是愿为旧世掌灯的异端航者。
刃身染血,宛如五瓣梅花凌寒绽放——
这不是终结。
是最后一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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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