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四年正月,鸟羽伏见战败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碎了屯所内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
一夜之间,尊王攘夷的旗帜被炮火撕裂,新选组成为了幕府最后的、也是最孤单的殉葬品。
残部退守伏见奉行所,空气中弥漫着火药、血腥与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硝烟如铁锈般刮过鼻腔,伤口腐烂的酸臭在潮湿的墙角发酵,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灰烬。
伤者在呻吟,生者在沉默,那面绣着“诚”字的队旗在寒风中无力地垂挂,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在风中发出细微而干涩的拍打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烛火在众人屏息间微微颤抖,光影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轮廓,仿佛群魔共舞。
近藤勇坐在主位,面色是战斗后的苍白,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像两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在昏暗中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他环视着一张张疲惫而迷茫的脸,声音洪亮如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此战之败,非战之罪,乃时局所致。我等身为幕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所应当。我意已决,明日启程前往大阪城,向将军大人请罪,陈明我等忠心。新选组,不可因一时败绩而失了‘诚’字根本!”
“不可!”
一声冷硬的制止,如冰锥刺破沉闷的空气。
土方岁三自角落的阴影中站起,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羽织沾满了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指尖还残留着昨夜包扎同伴时未洗净的暗红污渍,触感黏腻而冰冷。
俊美的脸庞在跳跃的烛火下更显削瘦冷峻,颧骨高耸如刀锋,眼窝深陷处藏着彻夜未眠的疲惫。
他的目光直直地钉在近藤勇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局长,这不是请罪,是送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字字如钉,“萨摩与长州藩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要的不是新选组的忠诚,是您的项上人头!此刻去大阪,无异于自投罗网。”
原田左之助猛地一拍桌子,木桌震颤,茶碗倾倒,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却浑然不觉:“副长!你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局长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名誉!难道要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吗?”
“闭嘴,左之助。”土方的声音更冷了,眼神却未从近藤脸上移开分毫,“名誉?人都死了,要名誉何用?活着,才有机会重拾一切。我们应该立刻从水路撤往江户,重整旗鼓,而不是去做这无谓的牺牲。”
“阿岁,”近藤勇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恳求,“我知你为我好。但新选组的魂,就是‘诚’。若我今日退缩,日后如何号令众人?如何面对地下死去的兄弟?”
“魂?”土方岁三的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那笑声里淬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像是冬夜里枯枝断裂的脆响。
“魂魄离体,人即为尸。近藤先生,您是想让新选组成为一具徒有‘诚’字的僵尸吗?”
“近藤先生”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近藤勇的心口。
他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土方。
自试卫馆以来,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土方都只唤他“近藤先生”于极度愤怒或疏离的时刻。
此刻,这称呼便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两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近藤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不懂,为什么土方不能理解他。
那是他毕生的信仰,是他凝聚这群浪士的根基,是他作为武士最后的尊严。
而土方看着他腰腹间的旧伤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痛,开始隐隐作祟,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顺着脊椎向上蔓延,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体内穿刺。
他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气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被割裂的微痛让他保持清醒,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近藤勇的理想主义是一柄双刃剑,它能创造奇迹,也能引来毁灭。
而他,就是必须握住剑柄,哪怕被锋刃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能让那剑尖指向近藤自己。
争论最终在近藤勇的一声断喝中结束:“此事毋须再议!我意已决!”
众人散去,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纠缠在地,如同命运交错又无法相融的轨迹。
土方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地,听着近藤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帐中只剩他一人,寂静如墓。
窗外,风卷着焦木与铁锈的气息灌入鼻腔,远处乌鸦凄厉的啼叫划破夜空。
他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羽织上的血痂,触感粗糙而冰冷。
他知道,言语已穷,道理已尽。
近藤不会回头,也不会妥协。
可若就此放任他赴死……那新选组剩下的,就真的只剩下一具空壳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年轻队士的脸——他们追随的不只是“局长”,更是“近藤先生”的人格光芒。
若此人陨落,军心必溃。
哪怕跪着,也要为他叩开一条生路。
哪怕折辱一生,也要把那个愚直的男人,从死亡边缘拖回来。
他睁开眼,眸中再无犹豫,只有决绝的寒光。
起身铺纸,笔尖饱蘸浓墨,一封又一封地写着信。
当夜,土方岁三的房中灯火未熄。
他没有睡,也睡不着。
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冷硬,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口吻,向那些曾在朝中与新选组有过交集的权贵求援。
致松平庆永:“……近藤勇其人,愚直有余,权变不足,然其心之赤诚,天地可鉴。恳请阁下念其往日苦劳,于将军面前美言几句,宽宥一人,则新选组上下千军可安,敢不效死以报……”
致胜海舟:“……时局崩坏,非一人之过。新选组虽为众矢之的,然近藤局长之心,唯有一‘诚’字。今其执意赴险,岁三阻之不能,唯有叩请先生,看在武门情分,为其周旋一二。若需一人偿命,岁三愿代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滴无法流出的眼泪,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写得很快,手腕却重若千斤,每落下一笔,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每落一笔,都是在向这个他所鄙夷的权谋世界低头。
他这一生,从未求过人,但为了近藤勇,他愿意跪下。
就在他封好最后一封信,准备派亲信连夜送出时,门外传来了近藤勇的声音。
“阿岁,睡了吗?”
土方的手一僵,迅速将信件收入怀中,起身拉开了门。
近藤勇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暖炉,身上带着夜的寒气,衣襟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霜花,触手冰凉。
他似乎有些局促,不敢看土方的眼睛,只低声道:“夜里冷,怕你旧伤复发,给你送个炉子。”
土方侧身让他进来,没有说话。
帐中,暖炉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两人之间凝固的沉默。
近藤勇在炉边坐下,拨弄着炭火,火光映得他脸庞忽明忽暗,光影在他眼角的细纹间游走。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土方面前。
“这个,给你。”
土方垂眸看去,那是一把短刃。
刀鞘是古朴的黑漆,入手温润却沉重;刀柄上镶嵌着细致的樱花纹银饰,在火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指尖拂过时,金属的凉意渗入血脉。
“这是我离开多摩时,师父传给我的。”近藤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追忆遥远的过去,“他说,剑是武士的魂,但这把短刃,是武士的心。用来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它陪我走过了在江户最苦、最没有希望的日子……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土方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抬起眼,撞进近藤勇那双深邃而坦诚的眼眸里。
那里没有了白日的固执,没有了领袖的威严,只有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交付。
“就当是……咱们兄弟同心的一份凭证。”近藤笑着,将短刃又往前推了推。
他的笑容一如往昔,爽朗而温暖,却让土方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仿佛胸腔被无形之手攥紧。
土方僵立在原地,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把刀意味着什么。
这是近藤勇的“心”,是他作为天然理心流宗家继承人的身份象征,是他武士之魂的一部分。
他现在,要把他的心,交给自己。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冰冷得像死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那双手看起来没有一丝颤抖。
他低着头,双手郑重地捧过那把短刃。
就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一股微弱的暖流从近藤的指尖传来,短暂而真实。
土方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握紧那只手,将那份温暖永远地留在自己的掌心。
近藤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他看着土方低垂的、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忽然轻声一叹。
“岁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与疲惫,“你说……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土方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想告诉他“你没有错”,想告诉他“错的是这个时代”,想告诉他无论对错他都会陪他走下去……
然而,话未出口,帐门被猛地掀开。
“局长!紧急军情!萨摩长州联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封锁了前往大阪的所有陆路,我们必须立刻从水路突围!”
急报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帐内所有脆弱的温情。
近藤勇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凌厉,他霍然起身,抓起佩刀:“传令下去,全员整备,即刻启程!”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外,仓促之间,甚至没有再看土方一眼。
那把刚刚被赋予了千钧之重意义的短刃,被遗忘在了桌上。
炉火的光芒照在上面,反射出冰冷而寂寞的光。
第三夜·大阪官道
黎明前的淀川,雾气如纱,江面幽黑如墨。
近藤勇率十余名亲卫乘小舟顺流南下,船桨划破水面,发出沉闷的“哗啦”声,惊起岸边寒鸦阵阵嘶鸣。
两岸林木森然,枝桠交错如囚笼,遮蔽了微弱天光。
突然,上游传来密集马蹄踏地之声,夹杂着铠甲碰撞的金属冷响——伏兵四起!
箭雨破空而来,尖锐呼啸刺入耳膜,一名队员当场中箭倒地,血溅船板,温热腥膻的气息扑面而至。
“保护局长!”数人奋身挡箭,躯体接连被贯穿,倒在血泊之中。
近藤拔刀迎敌,刀光在晨雾中划出凛冽弧线,斩断数支飞矢,虎口因剧烈震荡而裂开,鲜血顺刀柄滑落,滴在冰冷甲胄上,发出“嗒”的轻响。
寡不敌众,终被围困于浅滩。
士兵上前押解,近藤不语,只缓缓解下佩刀,凝视良久,忽而一笑,将刀掷入湍急江流——刀身没入水中那一刻,泛起一圈涟漪,旋即被黑暗吞没。
他被押走前,望向京都方向,低声喃喃:
“阿岁……活下去……”
风掠过河面,卷走这句话,如同命运的叹息。
两日来,土方未曾合眼。
每一声马蹄响动都让他指尖抽搐,耳膜紧绷如弓弦。
第三夜子时,北面林道传来枯枝断裂声——一道黑影踉跄扑至辕门,肩头插箭,怀中紧抱一封血书。
“大阪……已陷……局长……囚……”话音未落,人已倒地。
血从伤口渗出,在冻土上凝成暗红冰粒,触之黏腻带刺骨寒意;风卷着焦木与铁锈的气息灌入鼻腔,远处乌鸦盘旋嘶鸣,如同死神低语。
报信的密探跪在地上,声音嘶哑:“……亲眼所见,局长被押入大阪牢狱,伤势不明……”
土方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直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舌尖。
舌尖的钝痛骤然清晰,血液滑过齿间,带着金属般的苦涩味,顺着喉咙滚下,灼烧着空荡的胸腹。
他缓缓抬起手,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布料摩擦唇角时传来粗粝的触感,像是砂纸磨过旧伤。
“知道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下去休息吧。”
整个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哭喊,没有人咒骂,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土方岁三就站在人群中央,听着传令兵颤抖的报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悲伤,平静得仿佛听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讯。
报告结束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拉上了门帘。
布帘垂落的轻响,像是命运落下最后一道封印。
第一天,他没有出来。
送去的饭食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米饭冷硬如石,汤面结了一层薄油膜,在晨风中泛着灰白光泽。
第二天,他依旧没有出来。
营帐里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像一座坟墓。
偶尔炭火熄灭时发出的一声细微崩裂,都像惊雷炸在人心头。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出来。
原田左之助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了帐门。
门板撞击墙壁的巨响撕裂了死寂,尘埃簌簌落下,在微弱天光中飞舞,如亡魂飘散。
帐内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死气。
土方岁三背对着门口,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面前的火盆里,堆满了灰烬,尚有余温,指尖靠近时能感受到微弱热流,混着纸张焚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味,钻入鼻腔深处,勾起昨夜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那是他写给权贵的最后一封求援信,字字卑微,句句剜心。
第四日清晨,帐门终于开了。
他睁开眼,天光微亮,冷风裹挟雪粒扑面而来,刺得脸颊生疼。
梦中,试卫馆的樱花纷扬如雨,粉白花瓣簌簌坠落,少年近藤笑着递给他一把木刀,掌心温热:“阿岁,这次你可不能再输啦!”
那声音如此真切,几乎让他以为时光倒流。
醒来时,眼角竟有些湿润。
泪水滑落时留下冰凉轨迹,他猛地坐起,狠狠抹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外面传来年轻队士压抑的哭声。
其中一个少年蹲在墙角,紧紧抱着染血的队旗,嘴里喃喃:“副长……我们该怎么办?”
那一声“副长”,像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了他麻木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为自己活,而是在替另一个无法归来的人,守护这群不愿死去的灵魂。
不行……还不能停。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这一次,换我来背负“诚”字前行。
自那以后——七日后,京都初雪,伏见奉行所残垣覆满素白,新选组残部退守东郊临时屯所——土方岁三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苛,更加冷静,也更加……不像一个人。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整理新选组所有的笔记和档案,内容混杂着战略部署、队士名录、军费开支,甚至还有一些早已泛黄的私人追忆。
烛光映在纸上,墨迹随视线晃动,指尖摩挲页边时传来粗糙纸面的刮手感,仿佛抚过岁月的伤疤。
数日后,为厘清战损补偿名单,土方翻出池田屋事变后的旧档。
泛黄纸页间,忽见一行熟悉笔迹——他的字。
目光凝固了。那签名旁,竟藏着三个早已遗忘的墨字:“近藤様”。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三个字烫伤。
视觉中,那墨痕竟似泛出血色;听觉里,耳边响起当年试卫馆清晨练刀的呼喝声,夹杂着近藤爽朗的大笑。
他几乎是慌乱地抓起毛笔,用最浓的墨,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那个痕迹,直到那片纸张被彻底染成一团漆黑的污迹。
可他握着笔的手,却在微微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布料摩擦掌心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这不是梦,而是他亲手埋葬的爱意,在多年铁血之后仍苟延残喘。
四年正月十日,晨雾未散。
京都的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坠地,视觉上如灰白蚕丝缠裹大地,覆盖了战火的疮痍,掩盖了凝固的血迹,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空气中浮动着刺骨的寒意,触之如针扎肌肤,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雾,听觉里唯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与远处残垣间积雪压断屋梁的闷响。
土方岁三的营帐内,灯火彻夜未熄。
烛油滴落在铁皮灯座上,发出细微的“嗤”声,混着布料被热气烘烤的微焦气味。
他站在桌案前,身上已换上一套朴素的藏青色行衣,腰间没有佩刀,只有那把被遗忘的短刃,被他用布条紧紧地缠裹着,贴身藏在怀里。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载的寒冰,紧贴胸膛时传来灼痛与刺冷交织的触感,烫得他心口发疼,又冷得他四肢僵硬。
昨夜,他曾三次派密探潜往大阪方向,每一次回报都是“音讯全无”。
他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地图边缘粗糙的纸面,那张图是他从战损档案中拼出的残卷,墨线模糊,却标着每一条可能的生路。
他已经不眠不休地看了一整夜的地图。
当所有人看向他,期待他说点什么的时候,土方岁三只是缓缓转身,拉上了门帘。
那一声轻响,关住了光,也关住了声音。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你还不能倒。”
“派别人?谁能说得动胜海舟?谁敢直面那些政客的脸色?”他冷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若需低头,便由我一人承担。若需跪,也让我膝盖先破。只要能换他活着……哪怕他醒来骂我懦弱,我也认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望向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白色。
去求那些他曾经最不屑于交往的政客,去跪那些他曾经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的权贵。
为了那个人的性命,他必须亲自去走一趟。
这条铺满白雪的、通往江户的东海道,是他土方岁三从未踏足过的屈辱之路。
但为了那个叫近藤勇的男人,哪怕是要用膝盖一路跪行,他也在所不惜。
风穿帘而入,吹动案头一页残稿,纸角翻飞,露出一行被浓墨反复涂抹的字迹。
他垂眸,指尖轻轻抚过那团漆黑的污迹,仿佛抚过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若有来世……不遇君……也好。
至少不必再尝这剜心之痛。
庆应四年正月十三日,夜,风雨交加。
土方岁三独坐在灯下。
营帐外,狂风呼啸,雨点如注,砸在帐篷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响声,像战场上催命的鼓点,每一击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湿冷空气渗入帐内,浸透衣袍,贴肤之处寒意刺骨。
他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整理档案。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那个黑漆的刀匣。
他伸出手,轻轻打开了它。
那把被遗忘的短刃静静地躺在里面,樱花纹的银饰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凄迷的光,指尖拂过时,金属的凉意渗入血脉,仿佛还能感知到那夜近藤掌心短暂传递的温度。
他拿起刀,用一块柔软的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无比轻柔地擦拭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把刀,而是爱人熟睡的脸庞。
布料滑过刃身,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低语。
他想起了那夜,近藤勇将这把刀递给他时,眼中的信任与托付。
他想起了那人轻声的叹息:“岁三,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窗外,一道惨白的雷光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营帐。
光芒映在他脸上,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楚。
“你没有错……”他对着那把冰冷的短刃,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雨声吞没,“你只是……把最重的信物给了我,却不知道,它压垮的,是谁的灵魂。”
烛火在风中猛地一跳,然后,悄然熄灭。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而在百里之外,戒备森严的大阪牢狱深处,近藤勇靠坐在潮湿的石壁上,肩头的旧伤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像一根生锈的钉子扎在骨头缝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钝痛。
铁窗外风雨如注,雷声滚滚,偶尔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夜幕,照亮他脸上纵横的沟壑与嘴角那一抹奇异的平静。
他仰望着那一方被铁栅栏切割成碎片的夜空,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阿岁啊……”他喃喃道,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你一定又要骂我了吧?说我太傻,说我不懂变通……可你知道吗?我不是不知道那是死路。”
他又一次摸了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那把曾随他半生的佩刀,已被收缴。
但他并不在意。
“我只是……不能再让你替我去死了。”
记忆如潮水涌来:试卫馆的晨光,少年们挥刀的身影,土方第一次喊他“局长”时那别扭又倔强的表情,池田屋大火中并肩杀敌的背影……还有那一夜,他将短刃递出时,土方颤抖的指尖与强忍的情绪。
“我把‘心’给了你,阿岁。”他对着虚空低语,“从此以后,活下去的人是你,背负‘诚’字前行的人,也是你。”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雪落在京都的屋顶,落在伏见奉行所的庭院,落在土方跪行于东海道的膝盖上。
哪怕踏着屈辱,哪怕折断脊梁,他也会来。
因为土方岁三从来不是为“忠义”而活的人——他是为“近藤勇”而活的。
窗外风雨渐歇。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粉色花瓣,打着旋,轻盈地落在铁窗之上。
是今年的第一片春樱。
近藤看着它,缓缓伸出手,隔着铁栏,指尖轻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触感微凉而细腻,如同少年时代拂过剑穗的春风。
“春天……还是来了啊。”
他笑了,眼角竟有些湿润。
“若真有来世……”
他顿了顿,声音轻如呢喃:
“我想做个农夫,养一头牛,种一片田。再也不要做什么局长,也不再遇见你这样的男人。”
“可若命运偏要重演……”
他望着那片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嘴角笑意更深。
“我大概……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吧。”
——因为那不是选择,而是命定。
就像春必至,雪必融,而我,终将回头望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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