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元年的春天,京都的风里还带着刀锋的寒意。
池田屋一役,新选组的“诚”字旗,像一捧泼在宣纸上的浓墨,迅速浸染了整座古都的神经。
他们是幕府的利刃,是天皇脚下的看门犬,也是长州和萨摩眼中钉、肉中刺。
声名,是荣耀,亦是枷锁。
这一日,屯所的门前停下了一顶不事张扬的黑漆轿子。
来者是小松带刀,萨摩藩的年轻家老,一个在刀光剑影的政治棋局中,以温雅手腕调停斡旋的人物。
他带来的,不是嘉奖,而是警告。
会客厅里,炭盆里的火烧得并不旺,一如这乍暖还寒的春日。
木炭偶尔噼啪一声裂开,溅出几点微弱火星,随即被冷空气吞没;茶烟袅袅升腾,在低垂的纸障间缭绕成灰白色的雾,模糊了人影轮廓;近藤勇膝上粗布裤管下肌肉紧绷,指尖触到案几边缘,竟觉那漆面冷得渗骨——仿佛指尖正抵着一块埋藏百年的寒铁。
窗外檐角铜铃被风拂动,发出细微而凄清的呜咽,如同亡魂在暗处低语;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卷的霉味、炭火焦香,以及一丝若有无的血腥气——那是昨日训练场上未洗净的刀痕所散发的气息,铁锈混着皮肉烧灼的焦味,钻入鼻腔深处,久久不散。
小松带刀言辞恳切,语调平和,却字字如针,扎在新选组的软肋上。
“近藤先生,”他端起茶碗,茶雾氤氲了他精明而沉静的双眼,“池田屋之事,震慑宵小,功不可没。然,私刑过甚,恐失人心,亦违公仪法度。朝中非议之声,已然高涨。”
近藤勇搁在膝上的拳头猛然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掌心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指甲缝里嵌着昨日练刀时留下的木屑——那粗糙的触感此刻深深硌进皮肉,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他胸中的那团火,几乎要烧穿他的喉咙。
“法度?”他粗犷的嗓音里压着怒意,“那些浪士密谋火烧京都、挟持圣上之时,法度又在何处?我等以血肉之躯为盾,护此一城安宁,难道还要被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公卿缚住手脚?”他猛地站起,案几上的茶碗随之震颤,碗沿磕碰出清脆一响,几滴滚烫茶水溅上手背,他却浑然不觉——那痛感远不及心中翻涌的灼烧来得剧烈。
就在他要拍案而起的瞬间,一只手,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悄无声息地覆在了他攥紧的拳上。
那只手的主人,土方岁三,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移至身侧。
他没有看近藤,目光平视着小松带刀,仿佛那只手只是无意间搭在那里。
可近藤知道不是。
那只手的温度,那微不可察的下压力道,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一个冰冷的提醒。
他在瞬间冷静下来。
土方的声音响起,平滑如冰面,听不出任何情绪:“小松大人所言,岁三明白。新选组既受命于会津藩,当以幕府之法为圭臬。只是队士多为浪士出身,血气方刚,行事难免有失分寸。”他微微欠身,那姿态既非卑躬,也非亢直,恰到好处地隔开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今后,屯所内外一切风纪,皆由我土方岁三一人担责。若有逾矩之处,唯我是问。”
一句话,便将所有潜在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小松带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一丝赞许。
他放下茶碗,起身告辞。
“土方副长,深明大义。望好自为之。”
送走小松,会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门扉合拢的轻响,像一把锁扣上了心门。
近藤缓缓坐下,指尖触到方才土方按过的桌面——那里竟似还留着一丝寒意。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炭火的噼啪声。
窗外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细微而凄清的呜咽;近藤喉结滚动,尝到舌尖残留的苦涩茶味与怒火灼烧后的腥甜——那滋味混杂着铁锈般的压抑,在口腔深处久久不散。
他不想再想了。
他需要声音,需要混乱,需要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喉咙,直到把那双眼睛、那只手、那句话,全都烧成灰烬。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外,厉声喝令:“传令下去!今夜全队设宴,为池田屋大捷庆功!”
吩咐完毕,亲卫疾步奔向后厨。
掌灶老兵听得‘全队庆功’四字,眉头一皱,低声咒骂:“这大半夜的,哪来的酒肉?”但见来者神色严厉,只得吹燃炉火,砸开封泥陶瓮——酒香冲天而起,惊飞檐下寒鸦。
厨房灯火骤亮,米酒启封的闷响与陶瓮碰撞声在寂静中回荡——一场仓促的狂欢,正被强行唤醒。
队士们闻令欢呼,纷纷奔走准备。
火盆重新燃旺,烤鱼的油脂滴落炭中,噼啪作响。
起初是零星敬酒,继而围坐成圈,歌声渐起。
近藤一杯接一杯,脸上笑意越盛,眼底却越来越暗。
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通往副长室的那条黑暗走廊。
那里,空无一人。
一杯浊酒入喉,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他忽然想起土方那只手覆上他拳头时的冰冷触感——不是安抚,是制止。
那一刻,他才是新选组真正的掌舵人。
而自己,不过是被情绪驱使的船夫。
这念头像刀剜进心头。他不愿再想下去,却又无法停下。
酒精放大了他心中的烦躁与委屈,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疯狂地冲撞着理智的囚笼。
他推开又一个上来敬酒的队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条走廊。
近藤一把拉开了土方的房门。
没点燃灯。
月光从窗格透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清冷的方格,映出纸上摊开的文书轮廓;夜风穿过半启的纸门,带来庭院里潮湿泥土与枯草的气息,夹杂着远处鸭川河水的微腥;墙面上悬挂的《局中法度》条文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其中一行墨字格外醒目:“私通者斩,徇情废令者同罪。”
土方岁三坐在距近藤三步之外的位置,姿态笔直如剑,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之上——那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可控”的支点。
茶已凉透,杯底沉淀着一圈微黄的渍痕,像时间凝固的伤口。
近藤低头饮酒,动作缓慢,却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焦躁。
他今日饮得比往常多,眼神在醉意与清醒之间摇摆,像是在试探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决堤的瞬间。
“阿岁。”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土方的呼吸骤然一滞——在“阿岁”二字出口的刹那,他的胸腔扩张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他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将茶杯放回桌面,动作精确得如同仪式。
瓷底触木,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却在他耳中炸成惊雷。
就在这时,墙面上悬挂的《局中法度》条文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其中一行墨字格外醒目:“私通者斩,徇情废令者同罪。”
那一行字静静悬于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刀痕,割裂了空气。
近藤的目光扫过它,动作有一瞬的凝滞——不是恐惧,而是清醒。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你变成‘鬼之副长’吗?”
土方的心脏被这些话语狠狠地撞击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胸骨后猛然炸开,随即沿着左臂内侧向下蔓延,直抵指尖。
他呼吸一窒,喉间泛起一股铁锈味——那是血压骤升时耳膜受压的征兆。
他的瞳孔在暗夜里剧烈收缩又扩张,仿佛要将这荒诞的一幕重新对焦。
他别过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可唾液腺早已干涸,吞咽的动作只换来喉咙深处一阵痉挛般的灼痛。
冷汗无声地从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落,在颧骨处短暂停留,又被他用袖口猛地擦去——那不是因为热,而是交感神经失控的冷汗,带着一种近乎腐败的咸腥气。
更细微的是,他察觉到喉结在无意识中震颤了一下,频率极低,却持续不断,如同某种生物信号在颈动脉窦深处悄然启动。
那是身体准备回应亲密接触的原始预兆,是他无法命令停止的背叛。
“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近藤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我宁愿你不要做这种选择!我宁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像兄弟一样……”
他说到“兄弟”两个字时,声音顿住了。
他看着土方那在月光下泛着瓷器般冷光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弧度优美的唇,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无法言说的情绪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不……”他喃喃自语,攥着土方手腕的力道猛然收紧,几乎要将那骨头捏碎,“不对……已经不像了……我看着你……越来越不像在看兄弟了……”
轰的一声,土方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慌。
可就在这情绪决堤的瞬间,他的身体却背叛了灵魂:腹肌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胃部剧烈翻搅,胆汁逆流至食道口,烧得喉咙发烫;膝盖微微打颤,股四头肌绷紧到极限,才勉强撑住站立的姿态;
而最隐秘的羞耻来自下腹——那里正升起一股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热流,伴随着轻微的充血感,这已足够唤醒整个神经系统的警报。
那是一种前兆性的生理觉醒,完全脱离意志掌控,如同野兽在危境中本能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他羞耻得几乎呕吐。
与此同时,唾液腺突然异常活跃,口腔内瞬间涌出大量清液,却又在下一秒被极度紧张的自主神经系统迅速抑制,再度陷入干涸。
这种分泌的紊乱,正是欲望与恐惧在体内激烈交战的证据。
“你醉了,局长。”土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的声音在发抖,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拉开了与近藤的距离。
在此过程中,他的手指本能在听到“兄弟”二字时便欲抬起掩住耳朵——那是童年记忆中面对情感威胁时的本能防御,但前额叶立刻下达禁令,最终仅表现为指尖一次极其短暂的跳动,旋即归于平静。
这未完成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暴露内心的崩塌。
“我没醉!”近藤向前一步,想要再次抓住他。
“够了!”土方厉声喝道,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近藤心上。
他后退一步,后腰猛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一股熟悉的、尖锐的剧痛从腰腹旧伤处传来,让他眼前瞬间发黑。
但这一次,痛感并未独占他的感官。
伴随着旧创的苏醒,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战栗正从脊柱底部悄然爬升——那是神经系统的混乱警报:一部分在尖叫“逃离”,另一部分却在低语“靠近”。
他的指尖冰冷麻木,可耳廓却因充血而滚烫;心跳如擂鼓,可四肢却像浸在寒潭之中。
这种矛盾的体温分布,正是自主神经系统陷入紊乱的明证。
他用手死死抵住后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可那只手也在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大脑正在疯狂压制那些不该存在的冲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对抗体内奔涌的潮汐。
就在他转身欲逃之际,内裤边缘轻轻摩擦过那尚未完全显现却已然存在的肿胀,那一瞬的触感让他几乎失声——那不是快感,是耻辱的电流,自脊髓直窜脑干,令他膝盖发软。
近藤的酒意,被他这一声厉喝和惨白的脸色惊醒了大半。
他看着土方痛苦的样子,眼中的迷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自责。
“阿岁……你……你的伤……”
“与你无关。”土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扶着墙,一步步向门口挪去,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这房间里灼热而危险的空气吞噬。
每走一步,腰间的旧创就像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
青石板冰冷刺骨,他几次险些跌倒,全靠一手扶墙,指甲在木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拐过角门时,膝盖一软,整个人几乎跪倒。
一名巡夜的年轻队士恰好经过,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副长!您怎么了?”
“无妨。”土方推开他,声音冷得像霜。
队士不敢怠慢,背起土方疾行至居所。
军医闻讯赶来,剪开染血绷带,只见旧创红肿灼热。
“先冷敷,再服安神汤。”他低声嘱咐,目光扫过床头那只从未启封的黑漆木盒,终未多言。
庆功宴的喧嚣终于散去,酒盏倾倒,烛火渐熄。近藤勇瘫坐在榻上,胸口闷痛如压巨石。他猛地灌下最后一杯冷酒,喉头滚烫,眼前人影晃动成一片模糊的红——那是血的颜色,还是萨摩藩旗的残影?他分不清。
酒劲骤然上涌,太阳穴突突跳动,四肢沉重如坠深渊。他踉跄起身,跌坐于榻边,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可脑海里全是那双冰冷的手——土方岁三在池田屋外递来短刀时的眼神,像封存百年的寒铁,不带一丝温度。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滑入黑暗边缘。
就在将醒未醒之际,梦境悄然降临。
那一夜,近藤勇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京都一条覆雪的巷道尽头,红烛摇曳,灯笼高悬,写着“寿”字的纸垂在风中轻颤。
鼓乐声起,却不是战场的太鼓,而是婚仪的笛音。
他看见土方岁三从雾中走来——身着纯白纹付羽织,腰系黑纹带,发束金簪,面无表情,如同赴死的祭品。
脚下踏着的不是喜庆的红毡,而是由血与雪混成的泥泞之路。
近藤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想上前阻拦,双腿却被钉在原地。
土方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定在他面前,缓缓抬起手,指尖触上他的脸颊——冰冷如霜。
“局长,”他轻声道,“这是我唯一能穿给你看的模样。”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烈焰冲天,屯所焚毁,局中法度化为灰烬随风卷走。
土方转身走入火海,白衣被血染透,背影渐渐消融于火光之中。
“阿岁……”他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可下一瞬,嘶吼冲破胸膛:“阿岁——!”
惊醒了守夜的队士,也震碎了他自己强撑的冷静。
冷汗浸透里衣,窗外风雪正狂,而枕边空荡,无人回应。
同一夜,土方亦有梦魇。
他梦见回到了京都屯所的会客厅,炭火烧得正旺,纸门紧闭,四下寂静。
近藤勇端坐主位,手持《局中法度》册子,一字一句地宣读条文,声音庄重如初建队时。
“私通者斩,徇情废令者同罪。”
每念一句,堂内温度便降一分。
土方跪坐于下首,不敢抬头,只觉胸口压抑如负千钧。
他想说“不必再念了”,可喉咙干涩,无法言语。
忽然,近藤的声音顿住。
土方抬眼,只见那向来豪迈坚毅的男人,双目含泪,一滴清泪滑过颧骨,在烛光下闪出凄绝的光。
“阿岁……”近藤低声唤他,声音颤抖,“若这法度是铁,为何我的心不是?”
那一滴泪落在《局中法度》的纸页上,墨迹瞬间晕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土方伸手欲接,却见整本法度化为灰蝶,纷纷扬起,扑向黑暗。
他猛然惊醒,手中毛笔坠地,墨汁溅上袍角,宛如血痕。
他低头看着那污迹,良久不动,仿佛仍在感受那滴泪落在心上的重量。
次日清晨,军医正在整理药柜,忽闻脚步声至。来者是幕府海军联络官,神色凝重。“副长效忠之心可还坚定?”对方低声问,“近日会津与萨摩之间风云再起,有人言其旧伤缠身,恐难堪重任。”
军医放下药匣,正色道:“副长虽伤病反复,昨夜仍伏案至三更。我亲见他以冷水泼面提神,止痛剂仅作备用。如此担当,岂是寻常?”官默然片刻,点头离去。
此事虽小,却悄然流入风闻之列。
庆应元年春,池田屋一役后的第七日。
夜已深,屯所的灯火大多熄灭,唯有军医房中仍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风从廊下穿过,吹得纸门微微作响,像一声声压抑的叹息。
近藤勇站在门外,脚步迟疑。
他穿着常服,腰间未佩刀,肩头还带着白日训练时沾上的尘土。
他本不该来——身为局长,深夜造访下属居所,不合规矩;更不该问——副长的身体,是私事,也是禁忌。
可那一夜的记忆,如影随形。
土方被旧伤折磨得几乎跪倒的身影,冷汗浸透衣衫的惨白脸色,还有那句“与你无关”背后深不见底的痛楚……都像钉子一样扎进他的心。
他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
“谁?”军医的声音沙哑而警觉。
“是我。”近藤低声道,“有事相询。”
片刻后,纸门拉开一条缝,军医见是他,连忙躬身让入。
室内药香浓郁,案上摊着几卷医书与一张草图——正是《新选组队士体质记录簿》,其中一页赫然写着:“副长岁三,腰腹旧创,每逢阴寒或情志激荡则反噬,宜静养避劳,忌怒动肝火。”
近藤的目光扫过那页,喉结微动。
“局长深夜至此,可是身体不适?”军医试探地问。
“不。”近藤摇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是……想问问土方的情况。”
军医一怔,抬眼看他。
近藤没有回避,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焦灼的认真。
“昨夜我听巡夜的队士说起……他伤势复发,连鸦片都难止其痛?”
军医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确有此事。那伤深入筋骨,又曾中毒,虽经救治,终究留下隐患。若只是劳累尚可调养,但若是……心绪动荡,则气血逆乱,痛如剜割。”
“心绪动荡?”近藤喃喃重复,仿佛被这句话击中。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自己扑进房间时,土方怕那些压抑已久的忠诚、责任、乃至更深的东西,在一个醉酒之人的告白面前轰然崩塌。
“他……可有用药?”
“备有西洋镇痛剂,未曾署名。据说是榎本大人遣人送来。”军医顿了顿,语气微妙,“但他从未启封。昨夜我送去热敷膏药,他也只肯接受最寻常的调理。”
近藤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指节泛白。
“为何不用?明明那么痛……”
“或许,”军医缓缓道,“对他而言,承认疼痛,便是承认软弱;而一旦软弱,便无法再做那个‘鬼之副长’。他不能倒下——因为您需要他站着。”
近藤猛地抬头。
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
“我不是要他硬撑……我是要他活着!”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旋即意识到失态,又迅速压低,“阿岁他……从来不说疼,可我知道……每次他按住后腰的时候,就是在忍。”
他停顿良久,终于低声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不必以局长的身份,就当是一个兄弟……一个朋友?”
军医望着他,目光复杂。
他知道这番话的分量——在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之际,局长亲询副长病情,哪怕出于关切,也可能酿成风波。
但他也看得出,近藤眼中的不是权谋,而是真实的担忧,甚至……愧疚。
“若有真心相助,”军医轻声道,“请让他知道:他的付出,有人看见;他的痛苦,不必独自承担。有时候,一句‘我懂你在痛’,比十剂良药更能安神。”
近藤怔住。
窗外,一片雪花悄然落在纸门上,瞬息融化,不留痕迹。
良久,他起身,向军医深深一礼。
“多谢。”
走出房门时,寒风扑面而来。他仰头望天,雪仍在落。
他忽然明白,自己那一夜的醉语,并非全然是错。
那不是兄弟间的依仗,也不是同袍间的信任。
那是某种更深的东西,缠绕在每一次对视、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他扶腰忍痛的瞬间里——沉重、灼热,不容回避。
而这感情最深的表现,或许不是占有,也不是倾诉,而是守护。
哪怕是沉默的方式。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居室,脚步沉重却坚定。
此后的日子,他不再追问,也不再靠近。
他们在训练场上对视,一个点头,一个颔首;
在战报前争论,一个拍案,一个拦手。
有些话不必再说,有些痛不必再提。
直到战火终于烧到城下,他们并肩立于城楼,望着同一片即将熄灭的黎明。
某日清晨,近藤见土方批阅公文时未扶腰,碗中药汤也饮尽,心中微松。
抬头时,竟撞见对方目光一闪而逝的温和。
那一刻,他知自己的沉默已被读懂——不是原谅,而是共鸣。
那场雪后,京都的平静终究未能维持。
三年间,战火燃遍东国。
新选组随幕府军节节败退,终至伏见城头。
庆应四年一月三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伏见奉行所的城楼上,烈焰吞吐,残垣断壁间尸骸横陈。
焦土的气息混着铁锈般的血腥,在冷风中凝成厚重的雾霭;远处炮火轰鸣,近处刀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土方岁三独立于焦土之上,刀锋染血,黑羽织披风已被硝烟熏得焦黑。
他望着西南方向——萨摩与长州联军的火把正如潮水般涌来。
败局已定。但他不能退。
他缓缓抬头,望向鸭川下游。
雾霭沉沉的江面上,隐约可见一艘巨舰的轮廓,桅杆高耸,旗帜未降。
与此同时,在十里之外的河湾深处,“开阳丸”静静泊于浓雾之中。
榎本武扬立于舰桥,手持千里镜,镜片微颤,焦点锁定在那座燃烧的城楼一角。
他看见了那个身影——孤绝、挺拔、如一根钉入大地的铁桩。
他认得那姿态,哪怕隔着战火与立场。
他没有下令升帆,没有鸣炮示警。
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双看见他的眼睛。
千里镜中,土方似有所感,蓦然抬头。
两人的视线,穿越数十里的硝烟与寒江,在虚空交汇。
但他们都没有动。
没有挥手,没有信号,没有言语。
他们只是彼此看见。
然后,各自转身,走入属于自己的黑夜。
自此别后,山河易主,旧梦难寻。
土方于营帐中批阅残卷,忽闻哨兵来报:“海边发现一物,似为旧物。”
取来视之,乃一黑漆木盒,盒面刀痕犹在,盖上覆雪。
他凝视良久,终未启封,命人焚之。
火舌卷过盒身,一道细微金光从裂缝中闪现——原来那空盒之中,始终藏着一枚生锈的怀表,指针永远停在池田屋之夜。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记住时间。”
火光映面,恍惚间似见京都雪径,那人踏雪而来,药碗温热……
回到营帐,他脱下湿靴,指尖仍在发抖。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局中法度》的影子。
他忽然抓起笔,在空白册页上狂书不止——仿佛唯有用规则填满纸面,才能阻止心中那道裂缝蔓延开来。
那夜,土方岁三的房间里,灯火彻夜未熄。
他没有处理公文,而是在拟写一本新的册子——《新选组战备补遗》。
他要将所有可能的战局,所有可能的变故,都预先推演,制定出应对之策。
他要用规则和秩序,将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重新钉死。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行行冷峻而精准的文字,构建起一个由刀剑和纪律组成的世界。
忽然,他的笔尖骤停。
纸上,赫然多出了一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写下的句子:
“若有一人愿违律令而赠我药,必是伊人。”
那笔迹,是他自己的。那心声,也是他自己的。
他猛然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一般,一把将册子合上,掷于案上。
窗外,原本已经停歇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崩塌。
土方岁三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雪声。
他也知道,京都此刻的宁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次虚假的喘息。
而在人心与宿命交锋的刹那,在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凝望里,在药盒外那一层薄雪之下,悄然融化的,那一寸不肯落地的春。
他曾无数次在近藤转身时,用眼角余光捕捉他左眉上那道旧疤的倾斜角度——那是他从未承认的记忆沦陷。
而此刻,他闭上眼,耳边只剩风雪,和一颗仍在挣扎、不肯彻底冻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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