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夜色下的倾谈，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兰霁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匿名多年的资助人，跨越时空的注视，深渊回廊中的生死相依……这些信息太过庞大，太过突然，让他需要时间独自消化。接下来的两天，兰霁有意无意地减少了与云衡的共处时间，更多时候待在健身区或是书房，用高强度的训练和繁复的知识来填充思绪，试图厘清那纷乱的心绪。

云衡将他的疏离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和忐忑，但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试图靠近或解释。他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份不动声色的体贴：三餐准时且合口，书房里总会多出几本兰霁可能会感兴趣的物理学前沿著作或冷门历史典籍，健身房里的器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饮水机旁的水杯都永远是满的。

他的存在感变得很低，却又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自然，不会给兰霁带来任何压力。

兰霁并非感受不到。他只是需要空间。他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习惯用理性构筑壁垒，骤然面对如此厚重且复杂的情感，他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审视清楚。

这天下午，兰霁结束训练，冲完澡走出健身房，发现客厅里异常安静。平时这个时间，云衡要么在书房处理生意，要么会在客厅看书。

他走到客厅，只见云衡靠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暖金色的光晕里。他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唇角此刻自然地放松着，显得有些孩子气的柔软。一本翻开的硬壳历史书滑落在他手边。

他睡得很沉，连兰霁走近都没有察觉。

兰霁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毫无防备地、近距离地打量云衡。褪去了清醒时的从容、算计、温柔或是病弱的掩饰，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沉睡中的、俊美而脆弱的男人。

兰霁的目光掠过他挺拔却单薄的鼻梁，掠过那双总是盛着复杂情绪的桃花眼此刻安静闭合的线条，最后停留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片过于白皙、甚至能隐约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肌肤上。

先天性心脏病……历史系教授……商业帝国的继承人选……匿名资助人……

这些标签一个个叠加在这个沉睡的男人身上，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矛盾的个体。他强大又脆弱，精明又坦诚，身处名利场却向往故纸堆，在恐怖游戏中冷静谋划，却又会因自己的濒死而方寸大乱。

兰霁想起深海之下，那只紧紧抓住自己、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手；想起他使用“生命信标”时毫不犹豫的眼神；想起他坦白过往时，那双盛满忐忑与期待的眸子。

心口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了那本滑落的书。是一本关于拜占庭帝国衰亡史的专著，书页间还夹着一枚制作精美的金属书签。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将书轻轻放回云衡手边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云衡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但在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白色疤痕。疤痕很旧，形状却有些奇怪，不像是寻常外伤。

兰霁的動作頓住了。

他想起云衡提起过，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这道疤痕……是治疗留下的吗？还是……

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之前积攒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悄然发酵。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夕阳的光线开始偏移，将云衡的侧脸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

最终，兰霁没有叫醒他。他只是轻轻地将那本书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他打开冰箱，看着里面琳琅满目、分类整齐的食材——这些都是云衡准备的。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几样简单的食材：米，青菜，瘦肉。

他很少下厨。在福利院是吃大锅饭，后来上学是食堂和快餐，进入深渊回廊后，更是由云衡一手包办了饮食。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步骤清晰，洗米，切菜，焯肉丝……安静而专注。

当一小锅热气腾腾、散发着清淡米香的青菜瘦肉粥被端上餐桌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兰霁走到沙发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云衡的肩膀。

“云衡。”

云衡睫羽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迷茫的水汽，看清是兰霁后，那迷茫迅速褪去，化为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在看到兰霁身上还未换下的运动服和略显生硬的表情时，微微顿了一下。

“我睡了很久？”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嗯。”兰霁应了一声，移开视线，看向餐桌，“煮了粥。”

云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看到餐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兰霁，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猝然炸开的烟火，璀璨得惊人。

“你……煮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兰霁依旧是那个简单的音节，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你自己吃，我换衣服。”

看着兰霁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碗看似普通、却意义非凡的粥，云衡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不再是社交场上的完美面具，也不是平日里温和的伪装，而是从心底深处漾开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满足的真实笑容，甚至笑得眼眶都有些发酸。

他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米粒软糯，肉丝鲜嫩，青菜清爽，味道很淡，甚至盐放得有点少。

但云衡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一口一口，极其认真地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温暖的粥液滑入胃中，似乎连那颗总是带着隐痛的心脏，都被这股暖意熨帖得无比舒适。

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碗简单的热粥，胜过千言万语的剖白与承诺。

无声处，惊雷已起。

坚冰，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