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平安符

雨渐渐大了，敲打着寺院的黛瓦，发出清脆而连绵的声响，汇聚成线，从屋檐落下，如同一道道透明的珠帘。

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气息，却也带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远尘将少年引到一间专供过往行人挂单的简陋禅房。房内只有一榻、一桌、一凳，陈设简单，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寺中清苦，唯有斋饭粗茶，望施主勿怪”

远尘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室昏暗。

“有片瓦遮头，已胜过野外露宿许多”

少年放下随身一个小小的行囊，语气平和。他走到榻边坐下，动作间，左腿那丝凝滞又显现出来。

远尘目光落在他腿上：“你的腿……”

少年不在意地拍了拍左大腿外侧：“旧伤，突围时被流矢擦过，不碍事。”

远尘转身出去，不多时，端着一个木盆和一包草药回来。盆中是温热的水，草药是捣碎了的化瘀止血的田七和艾叶。

“清洗一下，敷上药会好些”他将东西放在桌上。

少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多谢”

他没有推辞。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点善意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脱下破损的皮甲和沾染尘土的外袍，挽起裤腿，露出小腿上一道已经结痂但仍显狰狞的伤口。

他用温水清洗伤口，动作熟练，显然并非第一次处理。

远尘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插手。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裸露的肩臂和脊背，线条流畅而结实，并非文弱书生，但也远未达到魁梧壮硕的程度，那上面甚至还有一些旧伤疤。

这具身体，即将要面对的是最残酷的战场。

“还不知施主如何称呼？”远尘开口问道。

少年正在敷药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低声道：

“顾渊。深渊的渊。”

顾渊。

远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人如其名，深邃而沉重。

“贫僧远尘。”

顾渊敷好药，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放下裤腿。他抬起头，看向站在灯影旁的远尘。

灰色的僧衣，墨黑的长发，清俊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山中的精魅，或者……一尊有了体温的玉像。

他与这战火纷飞的人间，格格不入。

“远尘法师，”顾渊问道：

“你一直在这寺中，不曾想过离开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远尘轻轻摇头，腕间的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此身已许佛前，红尘种种，与我无关。”

“是吗？”顾渊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宁静的表象：

“可我觉得，法师并非真正心如止水。”

远尘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顾渊继续道：

“你若真的远离尘俗，便不会为我这陌生过客疗伤、备茶、安排宿处。你的慈悲，本身便是与这尘世最深的牵连。”

这话语如同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远尘一直以来用以自持的某种外壳。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

师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他慧根深厚，却终究欠了那最后一步的“破执”，因他心底，尚存一丝对“生”的温润怜悯。

他无法反驳顾渊的话，只能垂下眼帘，低声道：“佛法慈悲，渡人亦是渡己。”

顾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穿戴整齐，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

“这雨，不知要下到几时。”他轻声道。

“山中之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明日或许便停了。”远尘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淅沥。

良久，顾渊忽然转过身，看着远尘，很认真地说：“远尘法师，谢谢你。”

远尘微微一怔。

“谢谢你给我一碗茶，谢谢你予我片瓦避雨，谢谢你为我疗伤”

顾渊的目光坦诚而直接：“自我家遭变故以来，你是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却不求回报的人。”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那里面包含了一个少年在经历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后，对一点纯粹温暖的珍视。

远尘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扩散。

他看着顾渊那双过于成熟、却也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已写满风霜的脸。

这个少年，即将奔赴的，是九死一生的战场。他那么年轻，背负却那么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超越了佛前慈悲的、更近乎于本能的情愫，在远尘心底悄然滋生。

他沉默地抬手，探入自己僧衣的内襟，解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的一枚平安符。符囊是普通的土布，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绣着的“安宁”二字，颜色也淡了许多，针脚却依旧清晰，带着一种朴拙的、固执的意味。

这是他身世的凭证，也是他十八年来，唯一贴身佩戴的、属于“尘世”的物件。

他将这枚平安符递向顾渊。

顾渊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这个，你带着。”远尘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它伴我多年，或能……护你一二。”

“这太贵重了！”

顾渊下意识地拒绝。他虽然不知这符的具体来历，但看远尘如此贴身收藏，便知意义非凡。

远尘的手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身外之物，何谈贵重。愿你……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四个字，轻轻敲在顾渊心上。

他所有的宏愿——报仇、卫国、寻亲——似乎都在这最朴素、也最珍贵的祝愿面前，黯然失色。

他看着远尘清澈眼眸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关切，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那枚还带着远尘体温的平安符，落在了他的掌心。布质的符囊柔软，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紧紧握住，那一点微暖，从掌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竟让他冰冷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好”

顾渊将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了一道护身的神谕，一个必须履行的承诺。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对远尘说道：

“待天下太平，我必亲回青山寺，将此符，完好无损地归还于你。”

窗外，雨声未歇。

窗内，灯火如豆。

远尘看着少年郑重其事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极轻柔的弧度。

“好。我等你”

他不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也不知道这个等待会有多长。

他只是在这一刻，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远尘，终究未能真正远离，这一个闯入他世界的、名叫顾渊的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