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此则记丹波国雪女之事,始於风雪相救,终於失信反噬,其间爱恨交织,妖亦有情,人却无信,足见承诺之重,不可轻负。)
案头的烛火被窗缝钻进来的寒风搅得直晃,墨汁在砚台里凝着一层薄冰,我盯着纸上“四谷町”三个字的落款,指尖不自觉地发冷——阿岩溃烂的半张脸、伊右卫门惨死时惊恐的双眼,还有那夜蚀骨的寒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连枕巾上偶尔残留的湿发痕迹,都让我心头发紧。我这四十三岁的宫廷稗官,本是为天皇搜罗神鬼怪谈的“御用笔杆子”,却没成想,记录得多了,这些人间怨怼与妖异诡事,竟也缠上了身。
这日奉命前往丹波国边境采录异闻,刚到驿站便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暴风雪。狂风卷着雪粒像刀子似的拍打着窗棂,驿站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屋里的寒气。夜里总听得院外树梢有簌簌响动,推门去看,只有漫天飞雪将天地染成一片惨白,积雪上连半片禽鸟的爪印都没有,仿佛这风雪里,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更诡异的是,我睡前放在桌角的暖炉,次日清晨总会莫名移到门口,炉里的炭火灭得干干净净,炉壁上还凝着一层细密的冰花,摸上去刺骨的凉,倒让我想起了四谷町那间木屋窗棂上的白霜,不由得脊背发寒。
驿站老板对此只含糊道“是山神作怪”,便缩着脖子躲回屋里,再不肯多言。我耐着性子待了三日,这天雪势稍歇,便踏着过膝的积雪去村里打听消息。远远见山脚下的木屋前,一个身着藏青和服的男子正佝偻着身子劈柴,面色憔悴得像是多日未眠,眼窝深陷,连握着斧头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我上前讨杯热水,才知他名叫长吉,是这村里的猎户。得知我在搜集奇闻异事,他握着斧头的手猛地一颤,木柴滚落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默半晌后,终是叹了口气,开口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大人,我见过妖怪,还是会吃人的那种。”长吉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往炉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去年寒冬,我进山打猎遇上暴风雪,眼看就要冻僵在雪地里,忽然看见前方有间小小的木屋,屋里透出昏黄的光。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过去,推门时,看见一位身着素白和服的女子正坐在炉边烤火。”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畏惧,又似是怀念:“她肌肤像雪一样白,长发如淡蓝的冰晶,美得不像凡人。她没问我的来历,只是递来一碗热汤,我喝着汤,浑身渐渐暖了过来。我问她为何独自在此居住,她轻声说自己名叫雪女,世代住在这深山里。那晚我实在无力下山,便在木屋住了下来,她话不多,却把我照顾得极好,炭火始终烧得旺旺的,连我湿透的靴子都烘干了。”
“天亮时暴风雪停了,我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眼神冷得像冰,”长吉的声音开始发颤,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她说:‘今日我救了你,你若敢把见过我的事说出去,我定要取你性命。’我当时吓得连连点头,满心只想着赶紧应下来,哪里敢多想。”
下山后,长吉总对雪女念念不忘。她虽性子冷淡,待他却有着难得的温柔。后来他时常借口进山打猎,偷偷去木屋看她。一来二去,雪女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不再提威胁他的话,甚至会笑着为他缝补破损的猎衣。长吉以为她是真心待自己,便鼓起勇气向她求婚,雪女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婚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她从不肯跟我去村里,也从不在白天出门,我只当她是性子孤僻,从未多想。”长吉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半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她的清冷。我越发觉得幸福,渐渐把她当初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前几日村里的老丈问我妻子来历,我一时嘴快,便把遇雪女的经过全说了出去,还笑着说她哪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怕生的女子……”
说到这里,长吉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我说完这话的当晚,回到家就觉得不对劲。屋里的暖炉灭了,儿子睡得很沉,而雪女就坐在床边,身上的和服沾着雪,眼神又恢复了当初的冰冷,跟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她盯着我,声音像寒风刮过冰面:‘你终究还是说了。’我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说自己一时糊涂,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她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美得凄厉:‘我救你性命,与你相守,你却连一句承诺都守不住。’”
我正想安慰他几句,窗外的雪忽然又下了起来,且越下越大,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我下意识抬头,竟看见门口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正是长吉口中的雪女。她身形单薄,长发上落着未化的雪花,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雾,眼神空洞地望着长吉,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起了四谷町阿岩那怨气冲天的模样,连忙起身,对着雪女拱手道:“夫人,他虽失信,却也是一时失言,并非有意背叛,且尚有幼子需照料,何必做得如此决绝?冤冤相报,终究只会徒增怨气,伤及无辜啊。”
雪女没有看我,目光始终停在长吉身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蚀骨的寒意:“人类的承诺,本就如此廉价。我救他于风雪之中,予他温暖与陪伴,换来的却是背叛与轻视。”她说着,缓缓抬手,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我呼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墙壁上渐渐结起了冰花,与四谷町那夜的景象如出一辙。
长吉吓得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后退,脊背撞到了墙角的柴堆,嘴里不停喊着“饶命”,双腿抖得几乎站不起来。可雪女并未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直到长吉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一软,僵硬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没了呼吸。这时雪女转过身,看向床上熟睡的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股逼人的寒气渐渐消散了些,仿佛冰雪消融时的微光。她走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落在手背上,瞬间凝成了冰珠,滚落在被褥上。
随后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身形在风雪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白雾,消散在漫天飞雪里。屋里的冰碴开始融化,暖炉里的炭火不知何时竟重新燃了起来,映着长吉冰冷的尸体,还有床上咿咿呀呀醒来的孩子,显得格外凄凉。
我愣在原地许久,才想起抱起哭泣的孩子去叫驿站老板。众人赶来时,都对长吉的死状惊骇不已,纷纷感叹是妖怪作祟,却不知这怪谈背后,藏着一段破碎的承诺与无法挽回的背叛。
第二日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辞别村民,抱着孩子下山,打算将他托付给长吉远在邻村的亲戚。回头望了望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深山,心想雪女或许从未真正恨过长吉,否则也不会留下孩子的性命。只是人类与妖怪的情谊,终究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句失信的话,便足以让这份情谊彻底崩塌,就像四谷町的阿岩,若不是伊右卫门的背信弃义,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回到平安京后,我把这段经历工工整整地写进卷轴,案上的烛火终于稳定了些,只是砚台里的墨汁,依旧容易凝冻发黑。往后每逢下雪,我总会想起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想起她最后那复杂的眼神,不知她此刻,是否还在深山的木屋里,独自望着漫天飞雪,守着那份无人再懂的孤寂。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