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是藤原兼房,四十三岁,一介宫廷稗官,说白了就是天皇陛下跟前记录神鬼怪谈的“御用笔杆子”。平安京正值鼎盛,朱雀大街上车马喧阗,贵族宅邸的飞檐鎏金映着落日余晖,可这繁华底下,尽是些腌臜龌龊事——权贵们醉生梦死,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连我这吃朝廷俸禄的小官,也得每日踏着暮色穿梭在巷陌间,捡些坊间传闻凑数,免得天皇陛下责我差事办得敷衍。
卷之一
四谷怪谈录-阿岩
(此则记四谷町阿岩之怨,起于情爱背叛,终于冤魂索命。人心之贪嗔痴,竟催生出这般蚀骨怨气,比妖邪更甚。余亲见怨灵之烈,亦见无辜之殇,足见背信弃义者,纵逃法网,难避因果。)
近来总觉晦气缠身,砚台里的墨汁隔夜便凝得发黑,像是掺了铁屑;窗棂上常沾着莫名的湿痕,擦拭干净不过半刻,又会悄然浮现,指尖触上去冰凉刺骨。夜里伏案写录时,总听见廊下有细碎的脚步声,似有若无,伴着女子低低的啜泣,推门去看,却只有冷月浸着阶前的青苔,连只虫豸都不见,唯有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昨日更奇,晨起整理卷轴时,竟发现案头多了一缕干枯的黑发,不知是谁所留,捏在手中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寒气。
这日酉时刚过,残阳将四谷町的窄巷拉得狭长,我抄近路打算去街角的茶屋买些热茶汤驱寒——近来总熬夜写录,脾胃越发虚弱,唯有那家的姜茶能暖些身子。巷子里阴风阵阵,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两侧木板房的缝隙里透出昏黄的灯火,隐约传来妇人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发紧。正犹豫着要不要绕道,却见前方拐角处站着个身着青色襦袢的男子,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腰间悬挂的银质腰牌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在下伊右卫门,敢问大人是宫廷官吏?”见我走来,他忙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我点头应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官印,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光亮,不由分说便将我拉到一间破败的木屋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内子阿岩染了怪病,服药多日不见好转,日渐憔悴,听闻大人见多识广,能否……能否进屋一观?”
我本不愿多管闲事,可近来总遇怪事,或许这便是天皇要我寻的异闻,便顺着他的拉扯进了屋。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缺了腿的木桌靠着墙,几只陶罐歪歪斜斜地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腥气,呛得人忍不住蹙眉。里间的被褥上躺着个女子,正是阿岩,她面色苍白如纸,原本乌黑浓密的长发脱落了大半,露出斑驳的头皮,几缕干枯的发丝贴在额前,更可怖的是她的右半边脸,皮肉已然溃烂发黑,渗出暗褐色的汁液,粘连着被褥,模样惨不忍睹。
“大人有所不知,”伊右卫门在我身侧低声叹气,语气哀切,眼眶微微泛红,“我与阿岩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前些日子她偶感风寒,起初不过是咳嗽发热,我遍寻京中名医,才求得一剂良方,谁知服药后竟成了这副模样……”他说着,伸手去握阿岩的手,动作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溃烂的皮肤,瞧着倒真是个体贴入微的丈夫。
可我分明瞧见,他转身去倒药碗时,袖中滑落半块绣着牡丹纹样的绢帕——那是贵族女子常用的料子,绝非寻常百姓家所有。正待细问,阿岩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伊右卫门,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搐。
伊右卫门脸色微变,连忙俯身安抚:“阿岩,别怕,大人来了,定会有办法救你。”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捏得阿岩的手腕微微泛红。阿岩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缓缓闭上了眼。我心中生疑,借口去外间取水,悄悄在屋角的药罐里蘸了点残药,藏进袖中的油纸袋里——那药味刺鼻,带着一股淡淡的杏仁味,绝非寻常汤药该有的气息。
回到宫廷,我将残药交给太医院的老友查验,结果竟是砒霜掺杂了其他毒物,剂量虽轻,却足以慢慢蚀人脏腑。夜里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总觉得伊右卫门的温柔里藏着刀。果不其然,次日便从同僚口中听闻,伊右卫门近来常出入领主宅邸,与领主的千金走得极近,已有联姻之意。
两日后,我再次路过四谷町,想起阿岩的惨状,终究是放心不下,便绕路去木屋看看情况。刚到门口,就撞见伊右卫门正欲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襦袢,腰间系着精致的锦带,脸上早已没了前日的焦躁,反倒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透着些许隐秘的欢喜。“大人也来探望阿岩?”他笑着打招呼,语气轻快得有些反常,眼神却下意识地闪躲。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屋,里间的被褥已经收拾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只是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腥气,阿岩却不见了踪影。“奇怪,方才我还听见屋里有动静,像是梳头的声音。”伊右卫门皱着眉,四处张望,忽然指向窗边,声音带着几分惊喜,“那不是……阿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窗边的铜镜前,坐着一个女子的背影,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正缓缓地梳着头发,木梳划过发丝,发出沙沙的声响,正是阿岩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把桃木梳。“阿岩!你好些了?”伊右卫门惊喜地喊道,快步走了过去,伸手便要去拍她的肩膀,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女子发丝的瞬间,那身影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只留下铜镜映着满室的清冷月光,以及木梳掉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声响。伊右卫门惊得后退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她明明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屋内的温度骤然下降,烛火剧烈摇曳,映得墙壁上浮现出一个个扭曲的黑影,像是无数只手在挣扎抓挠。我猛地抬头,只见阿岩的怨灵正悬在半空中,她依旧是那副惨状,溃烂的半边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脱落的发丝在空中飘散,眼中闪烁着猩红的怨气,周身缠绕着浓稠的黑色雾气,所过之处,木桌木椅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连窗棂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寒气刺骨。
“伊右卫门……”她的声音嘶哑刺耳,如同铁器摩擦石板,带着无尽的怨毒,“你为何……要害我……”
伊右卫门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语无伦次:“不是我……阿岩,不是我害你……是那药方有问题……是那医生害了你!”
“药方?”阿岩的怨灵缓缓逼近,怨气愈发浓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黑色雾气翻涌着,将伊右卫门牢牢困住,“你忘了?是你说我久病难愈,寻来‘神医’配药,每日亲手煎好喂我喝下;是你说领主千金温柔贤淑,比我这病秧子强上千倍百倍;是你为了攀附权贵,巴不得我早点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若不死,你如何能娶她为妻?”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紧接着便没了声响。伊右卫门浑身一颤,面如死灰:“是……是雪代小姐?”我心中一沉,知晓那定是领主千金的性命,阿岩的怨气已然牵连无辜。
黑色雾气瞬间包裹住伊右卫门,我只听见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却被无形的力量阻隔,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我看着眼前的惨状,心中五味杂陈,上前一步,对着阿岩的怨灵拱手道:“阿岩姑娘,你的冤屈我已知晓,伊右卫门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害你性命,罪有应得。可你怨气太重,已然伤及无辜,连周遭百姓都被这寒气所扰,再这般下去,恐会坠入魔道,永无轮回之日,还望姑娘三思。”
阿岩的怨灵动作一顿,猩红的眸子转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是想起了生前的温和,可随即又被浓重的怨气覆盖:“他骗我感情,害我性命,毁我容颜,此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报仇,死不瞑目!”话音落下,她周身的雾气愈发浓烈,整个木屋都开始剧烈摇晃,瓦片簌簌掉落。
当晚,四谷町传来消息,伊右卫门在自家宅邸中暴毙,死状极惨——他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如纸,双目圆睁,瞳孔放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竟亲手握着短刀剖开了自己的腹部,肠肚流了一地,鲜血染红了榻榻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连路过的武士都被吓得脸色发青。
有人说,夜里看到一个半边脸溃烂的女子身影,从伊右卫门的宅邸中飘出,怨气冲天,连月亮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整个四谷町都被一股刺骨的寒意笼罩,不少人家的门窗都结了冰,孩童夜啼不止。我站在伊右卫门宅邸外,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心中一片默然,袖中的油纸袋沉甸甸的,里面的砒霜粉末,成了这段卑劣过往最直接的见证。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四谷町的阴风渐渐消散,窗棂上的白霜融化成水,顺着木板缝隙滴落下来,仿佛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再次来到那间木屋,屋内的怨气已然散尽,铜镜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色痕迹,轻轻一擦便消失不见,仿佛阿岩的怨灵从未出现过。想来,大仇得报,她的执念也随之消散了,只是那无辜殒命的领主千金,终究成了这场恩怨的牺牲品。
回到宫廷,我将这段经历工工整整地写进卷轴,墨汁依旧凝得发黑,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沙沙的声响,像是阿岩未曾消散的呜咽。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我忽然想起昨夜街头百姓的议论,他们只道是妖怪作祟,却不知这怪谈背后,藏着怎样龌龊的人心。这平安京的繁华之下,人心的险恶,远比妖怪更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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