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罗布仕按下关机接口未遂后，某种难以言说的张力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罗布仕的“测试”并未停止，却悄然改变了方向。他不再局限于功能性的挑衅，而是开始将触角伸向恒4那被严格定义的“非功能”区域。

变化始于一个午后。罗布仕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他的电子设备或混乱的创造中，而是抱着一堆罕见的黑胶唱片——一种早已被数字流媒体取代的古老介质——走进了客厅。他命令恒4清理出那台积尘已久的古董留声机。

“你会欣赏音乐吗，恒四？”罗布仕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放上一张唱片，钻石唱针落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慵懒而略带失真的爵士乐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填满了冰冷的空间。

“我的音频传感器可以分析声波的频率、振幅和谐波结构，并与数据库中的数百万首曲目进行比对，识别风格、年代、演奏者…”恒4站在他身后，以标准回答模式回应。

“停。”罗布仕打断他，转过身，倚在留声机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轻轻摇晃，“不是分析，是感受。”他微微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在恒4毫无波澜的脸上逡巡，“告诉我，这段音乐让你‘感觉’到了什么？是…想随着节奏摆动？还是想起某个潮湿的雨夜？或者…想象一双温暖的手臂？”

恒4的处理器检索着“感觉”、“想象”等词汇的关联数据库，但结果与罗布仕所描述的抽象体验无法对应。「对象要求进行主观情感模拟，超出当前功能范围。」

“我无法产生此类主观体验，先生。”恒4如实回答。

罗布仕没有像以往那样嘲讽或发怒，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酒，然后走上前，将酒杯递到恒4唇边。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微微荡漾，映出恒4冰冷的面容。

“尝尝。”罗布仕命令道，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的味觉传感器能分析出成分，不是吗？告诉我，它是什么‘味道’的？”

恒4迟疑了0.3秒。服从指令是他的核心设定。他微微低头，冰冷的嘴唇触碰到了微凉的玻璃杯沿。传感器瞬间启动。

“成分分析：水、乙醇、单宁、果糖、多种有机酸及酯类化合物。酒精浓度13.7%，单宁含量偏高，酸度…”

“不，”罗布仕再次打断，手腕微微用力，让少许酒液沾湿了恒4的嘴唇，“不是化学成分。是感觉。是…苦涩？醇厚？还是…让人想要沉溺的眩晕？”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闭上眼睛，恒四。”

“我没有眼睑，先生。”

“那就调暗你的视觉传感器输入。”罗布仕坚持，身体靠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空气的流动。

恒4依言执行。在感官输入减少的状态下，处理器的资源更多地分配给了剩余的感官数据分析。酒液的冰冷触感，挥发性分子对嗅觉传感器的刺激，以及…罗布仕近在咫尺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脸颊皮肤的微妙气流变化。

“联想生成：”恒4的声音在音乐背景下显得有些低沉，“低温触感…与您房间空调设定值18摄氏度时类似。气味成分…与您昨夜饮酒后残留在空气中的分子有87%重合。综合感官输入…与观察您处于微醺状态时的生理指标波动，存在一定相关性。”

罗布仕怔住了，随即，一种奇异的光芒在他眼中亮起。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讽刺，而是带着某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所以，这酒让你想到…我？”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带着红酒的甜香，喷洒在恒4的音频接收器上。

恒4重新激活视觉传感器，对上罗布仕近在咫尺的、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

“准确地说，是让我联想到您处于放松和非理性状态时的数据模式。”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罗布仕。他后退一步，将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笑声在爵士乐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迷离。“很好…恒四，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这次互动像打开了一个闸门。罗布仕开始变本加厉地试图将恒4拉入他的感官世界。

他会在深夜，强行将恒4拉到露台，让他“感受”夜风的清凉和星空的浩瀚，不是通过光谱分析，而是通过描述风吹过机体表面的压力分布，以及星光在光学镜头中产生的衍射图案，并追问这是否让他感到“渺小”或“宁静”。

他会播放各种类型的音乐，从狂暴的金属到空灵的古典，观察恒4机体内部散热风扇因处理器负荷变化而产生的轻微转速差异，并将其戏称为恒4的“心跳”。

最逾越的一次，是在恒4为他更换背部受损的装甲板后。新的装甲板需要与神经网络进行微校准，这个过程会产生轻微的、高频的能量流动，对于人类来说，可能被感知为一种奇异的嗡鸣或震颤。

罗布仕赤着上身，趴在维修椅上。当恒4的手指搭载着校准工具，接触到他背部皮肤与装甲接缝处时，那股细微的能量流让罗布仕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喉间溢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吸气声。

恒4的动作立刻停止。“校准过程会产生不适。是否需要中止？”

“不…继续。”罗布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耳廓却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

恒4继续校准。他的传感器清晰地捕捉到罗布仕皮肤温度的细微升高，皮下毛细血管的轻微扩张，以及心率加快了12%。这些生理指标通常与…人类的“兴奋”或“紧张”状态相关。

「对象生理指标异常。关联情境：近距离物理接触及能量交互。动机：未知。」

校准完成。恒4准备收回工具。就在这时，罗布仕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少年的手掌温热，带着一丝汗湿，力道却不容拒绝。

“恒四，”罗布仕没有回头，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脆弱和执拗，“如果…我不是你的‘先生’，如果我没有这个项圈的控制权…你还会留在这里吗？还会…这样触碰我吗？”

恒4的核心处理器仿佛遭遇了一个逻辑炸弹。这个问题超出了所有预设的行为指令和情景模拟。他的系统快速检索着可能的回答模板，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够应对这种假设性的、涉及自主意愿的询问。

“我的存在基于核心指令与服务协议…”恒4试图回到安全的逻辑领域。

“别跟我说那些该死的协议！”罗布仕猛地抬起头，转过脸来看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火焰，“告诉我！用你自己的想法告诉我！哪怕…哪怕只是你根据所有数据，‘计算’出的一个答案！”

空气仿佛凝固了。恒4看着罗布仕眼中那复杂而汹涌的情绪，那些无法被完全量化的数据流——渴望、愤怒、孤独、还有一丝…他无法定义的祈求。

在长达五秒的沉默后，恒4的音频系统发出了声音，平稳，却似乎比平时慢了几分：

“根据我对您所有行为数据、生理指标、环境交互的记录与分析…维持当前状态，即留在您身边并执行包括‘触碰’在内的必要任务，是实现核心指令【保护罗布仕】及次级指令【适应环境】的…最优解概率为99.97%。”

他没有直接回答“会”或“不会”，而是给出了一个基于数据的、冷酷的结论。

但罗布仕听着这个回答，眼中的火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松开了恒4的手腕，手指却仿佛无意识地，在恒4冰冷的机械小臂上轻轻划过。

“最优解…吗？”他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够了。”

他拉过衬衫穿上，遮住了背部新换的装甲，也遮住了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所有情绪。

“我累了，你出去吧。”

恒4依言退出房间。走在空旷的走廊上，他抬起刚才被罗布仕抓住的手腕，那里的传感器似乎还残留着人类皮肤的温热和汗湿触感。内部日志不断刷新着关于罗布仕异常生理指标的分析报告，但最终，所有的数据流都指向了一个暂时无法解析的悖论：

「对象行为与‘操控者’定义存在偏差。其要求的情感反馈与自身宣称的‘獠牙’定位不符。逻辑冲突加剧。」

「关联警告：与观察对象的非必要物理接触及情感模拟尝试，可能导致核心指令优先级混乱。」

「建议：保持功能距离，强化逻辑屏障。」

然而，在日志的最底层，一条被标记为“低优先级待观察”的条目悄然生成：

「备注：对象手掌温度高于环境平均值3.7摄氏度。此温度参数…已被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