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出差归来，龚俊的胃病在张哲瀚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康复，但这次小小的风波，却在龚俊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他康复后没几天，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张哲瀚累极了，在客厅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

　　龚俊处理完邮件，走过去想给他盖条毯子。

　　他蹲在沙发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仔细地端详着张哲瀚的睡颜。

　　这一看，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了。

　　不过短短几天，张哲瀚的下颌线似乎更加清晰凌厉了，脸颊上那点好不容易被他养出来的、柔软的弧度消失不见，显得有些凹陷。眼睑下是淡淡的青黑，即使睡着，眉宇间也似乎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清眼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整个人缩在沙发里，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龚俊的心狠狠一疼，呼吸都滞住了。

　　他忽然想起之前女儿涵涵得肺炎住院那段时间，那时他全部心神都系在女儿身上，虽然知道张哲瀚辛苦，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尖锐地感受到——他的瀚瀚，瘦了这么多。

　　当时只觉得瀚瀚是累的，是熬的。可现在，结合这次自己胃病，瀚瀚不过熬了一夜、操心了两天，就又清减了一圈……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张哲瀚从未在他面前真正显露过的真相，猛地撞入龚俊的脑海——

　　他的瀚瀚，心思远比表现出来的要重，要细腻，也……要脆弱。

　　这个认知让龚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传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他想起女儿生病时，张哲瀚总是表现得比他更镇定，更周全。喂药、擦身、哄睡，事事亲力亲为，安排得井井有条。当他因为女儿扎针哭闹而心疼得眼圈发红时，是张哲瀚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抚：“没事的，很快就好…”

　　他那时只觉得瀚瀚坚强，是他的主心骨。

　　可现在回想起来，张哲瀚那些平静表情下的紧绷，那些深夜里守在女儿床边、几乎彻夜不眠的背影，那些他偶尔一瞥看到的、瀚瀚对着窗外失神的瞬间……那里面藏着多少他未曾察觉的焦虑和恐惧？

　　女儿康复后，张哲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当时只以为是劳累过度，补回来就好。如今才明白，那不仅仅是身体的消耗，更是心神长期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透支。

　　而这次，他的胃病……

　　龚俊记得那天半夜，他疼得意识模糊时，感受到的那只落在他胃部、带着微颤却异常坚定温柔的手。记得瀚瀚虽然语气责备，但眼底那份藏不住的惊慌和心疼。记得他即使自己困倦不堪，也坚持一遍遍帮他揉按，直到他入睡……

　　这家伙……是把所有的担忧、后怕，都死死压在了心里，然后化作无声的行动，全部倾注在了照顾他这件事上。

　　他自己疼得浑浑噩噩，而瀚瀚呢？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

　　龚俊伸出手，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张哲瀚消瘦的脸颊，生怕惊醒了他。那触感让他心里酸涩得厉害。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里，是他爱得更多，更依赖，更缺乏安全感。他享受着张哲瀚的包容，甚至偶尔会利用这份包容来“得寸进尺”。他以为他的瀚瀚是强大的、稳定的，足以容纳他所有的情绪和不安。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张哲瀚并非没有脆弱，只是他习惯性地将那些不安、焦虑、深深的在乎，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了那副清冷平静的面容之下，藏在了那些看似嫌弃却无比纵容的行动里。

　　他想起张哲瀚很少主动说“爱”，但会在他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温一碗汤。想起他嘴上说着“烦人”，却会在他情绪低落时，默许他的拥抱和亲吻。想起他每次生病或受伤，张哲瀚虽然总是冷着脸训斥，但照顾起来却比谁都细致耐心……

　　这不是不爱，这恰恰是爱得极深，却又性格使然，不擅直白表达，只能将所有的情感都化为最实际的行动，甚至……因为太过在乎，反而将那些负面的、可能让人担心的情绪，自我消化，默默承受。

　　龚俊的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心疼。

　　他怎么能如此迟钝？

　　他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他这份深藏的、脆弱的深情都没有真正读懂。

　　他看着张哲瀚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忍不住俯下身，用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在他的眉心，仿佛想将那缕愁绪抚平。

　　张哲瀚似乎被惊动，无意识地动了动，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是梦呓，又像是不安。

　　龚俊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好在张哲瀚并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了沙发靠垫里，又沉沉睡去。

　　龚俊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羊毛毯盖在他身上，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他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就那样守着，目光贪婪又心疼地流连在张哲瀚的脸上。

　　阳光缓缓移动，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龚俊的思绪飘得很远。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张哲瀚时，那个在联姻饭局上安静疏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青年。想起后来相处中，张哲瀚偶尔流露出的、被他刻意忽略掉的倔强和敏感。想起冷战时期，张哲瀚那冰冷决绝的背影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伤心？

　　他曾经以为，他用热情和执着，融化了一块冰。

　　现在才明白，他靠近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一块冰，而是一颗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无比柔软而温暖的心。这颗心会因为爱而变得勇敢，承担起一切，也会因为太过在乎而变得小心翼翼，容易受伤。

　　他的瀚瀚，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他和女儿，却把那些不安和脆弱，都悄悄留给了自己。

　　“傻瓜……”龚俊无声地喃喃，眼眶阵阵发热。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张哲瀚搭在毯子外的手。那只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却同样清瘦，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

　　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他一定要更细心，更体贴。他不能只享受张哲瀚给予的包容和照顾，更要学会去察觉他那些未曾言说的情绪，去分担他深藏心底的压力。

　　他要让他的瀚瀚知道，在他面前，可以完全地放松，可以袒露所有的脆弱，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他爱他，爱他的全部，包括他那些不轻易示人的、细腻而脆弱的心思。

　　时间悄然流逝，张哲瀚这一觉睡了很久。

　　当他终于悠悠转醒，睁开还有些迷蒙的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龚俊蹲在沙发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懊悔，有深情，还有一丝他看不太懂的、决绝般的坚定。

　　“醒了？”龚俊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立刻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复杂的情绪只是张哲瀚的错觉，“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或者我们出去吃？”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将张哲瀚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挲着，那动作带着无尽的珍视。

　　张哲瀚刚醒，脑子还有些迟钝，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和过于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你干嘛？几点了？”

　　“快五点了…”龚俊没让他抽走手，反而握得更紧，俯身过去，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老婆，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好像又瘦了……我摸摸，腰上是不是都没肉了？”

　　说着，手就真的探进毯子里，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张哲瀚身体一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黏糊劲儿弄得有些不自在，拍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谁瘦了？我一直这样…”

　　龚俊却不容他逃避，就着这个姿势，将人连毯子一起抱紧，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就是瘦了！我抱着都硌手了……从明天起，不对，从今天起！你得跟我一起健身，多吃点，我得把你掉的肉都养回来！”

　　张哲瀚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挣扎着：“龚俊你发什么神经……松手！”

　　“不松！”龚俊抱得更紧，像个耍赖的孩子，语气却异常固执，“瀚瀚，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知道吗？不许一个人憋在心里，工作太累就说，心情不好也要说，哪怕……哪怕是担心我，害怕我生病，也要告诉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不想你一个人偷偷担心，偷偷瘦掉……”

　　张哲瀚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靠在龚俊怀里，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有些过快的心跳，和那紧紧拥抱中传递出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和不安。

　　他忽然明白了龚俊这反常的举动从何而来。

　　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温水浸过，悄然软化。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轻轻回抱住龚俊，拍了拍他的背，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无奈的安抚：“……知道了，你先松开，勒得我难受…”

　　龚俊这才稍微松了点力道，但依旧圈着他，低头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期盼：“那说好了？”

　　“嗯…”张哲瀚含糊地应了一声，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

　　龚俊看着他这难得乖顺（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

　　“老婆，我爱你…”他看着张哲瀚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

　　张哲瀚微微一怔，对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爱意和了悟，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回应依旧简短，但龚俊却从中听出了与以往不同的、一丝柔软的妥协。

　　他知道，他的瀚瀚听懂了。

　　阳光渐渐变得柔和，给相拥的两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龚俊想，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他会用更多的爱、更细心的观察、更坚定的守护，让他的瀚瀚慢慢卸下心防，相信无论坚强还是脆弱，都会被他稳稳接住，妥帖安放。

　　而此刻，他只想好好抱抱他失而复得的、需要他更加用心去疼爱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