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深夜的灯,像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让龚俊原本模糊的视线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开始注意到更多曾被忽略的细节,那些张哲瀚从不主动提及、甚至有意掩饰的辛苦痕迹。
例如,他发现张哲瀚坐下和起身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缓慢和谨慎。尤其是坐在较低的沙发或软椅上时,他会先用手稳稳撑住扶手,腰背微微后仰,找到一个巧妙的发力点,才能借力站起。
那瞬间,他眉心会几不可查地蹙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但龚俊捕捉到了。
有一次,龚俊正从书房出来,看见张哲瀚端着水杯,试图从客厅那张柔软的懒人沙发上站起来。
第一次发力,身体起来一半,却又因为重心不稳跌坐回去,沙发发出沉闷的声响。张哲瀚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懊恼,随即抿紧唇,调整姿势,准备再次尝试。
龚俊的心像是被那沉闷的声响撞了一下,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伸手搀扶。但在他动作之前,张哲瀚已经凭借手臂的力量,有些倔强地、独自站稳了。他甚至还顺手理了理有些皱的衣摆,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狼狈从未发生。
龚俊的脚步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悄然收回,插进裤兜,握成了拳。他看着张哲瀚若无其事地走向厨房,背影清瘦却挺直,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还有一次,龚俊提前结束应酬回家,阿姨已经休息了,别墅里很安静。他路过张哲瀚的客房(现在更多作为他的工作室),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他下意识放轻脚步,透过门缝,看到张哲瀚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桌前整理一叠厚厚的照片。
他抬起手臂,想要将一摞装裱好的大尺寸照片放到书架上层。孕肚明显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贴近书架,手臂伸得有些勉强。试了一次,没能成功放上去,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喘息,然后换了个角度,再次尝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龚俊站在门外,屏住了呼吸。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进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帮他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可他知道,如果他此刻出现,张哲瀚大概只会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淡淡地说“没事,我自己可以”。
最终,龚俊听到里面传来照片被稳妥放置的声音,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放松的呼气。他默默地退后,转身,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主卧。
他坐在黑暗里,心里堵得厉害。那种明知道对方在承受,却无法提供帮助,甚至不被允许提供帮助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张哲瀚的独立,在此刻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甚至开始注意到张哲瀚饮食上的细微变化。阿姨准备的营养餐,他吃得依旧不多,但龚俊发现,他偶尔会对着某道菜流露出极轻微的、类似抗拒的表情,那是身体本能对气味或味道的排斥。
但他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不喜欢的菜拨到一边,或者只吃几口白饭。
龚俊让助理找来的孕期指南上写着,孕期可能会因为胎儿压迫胃部导致食欲不振、反酸烧心。
他想起有一次深夜,他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浴室门关着,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干呕声。过了好一会儿,张哲瀚才脸色苍白地走出来,看到醒来的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没事,有点反胃。”
他总是说“没事”,总是表现得“可以”。
这种无懈可击的、平静的独立,比任何抱怨和索取都更让龚俊感到沉重。他宁愿张哲瀚能对他提出要求,哪怕是指责他之前的疏忽,也好过这样将他干干净净地排除在他的辛苦之外。
这种情绪在一次偶然中达到了顶峰。
那是个周末下午,张哲瀚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看着一本摄影集,不知不觉睡着了。孕期的疲惫让他睡得很沉,书本滑落在地毯上都没惊醒他。
龚俊处理完工作,想去阳台透透气,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阳光透过玻璃,温柔地笼罩着张哲瀚。他侧躺着,脸颊因为熟睡显得比平时柔软,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孕肚将宽松的毛衣顶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这本该是一幅宁静美好的画面。
但龚俊的目光,却被他垂在身侧的手吸引了。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惯于操控相机的手。而此刻,在那白皙的手背上,清晰地浮现出些许浮肿的痕迹,指关节也显得有些粗笨。在他纤细的脚踝处,袜口勒出了一圈浅浅的凹痕,那是孕期常见的水肿。
这些细微的、代表着身体不适的变化,在他安静沉睡、毫无防备的时候,无声地显露出来。
龚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张哲瀚正在独自承受着什么。那些他白天极力掩饰的、或者已经习惯到不再在意的辛苦,在他放松警惕的睡眠中,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默默弯腰,捡起滑落的摄影集,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他又去客房里拿了一条更柔软的薄毯,动作极轻地盖在张哲瀚身上,小心地避开了他浮肿的手。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静静地守着。
阳光温暖,岁月仿佛静好。
但龚俊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沉重的、混合着心疼、无力和一种强烈想要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的焦躁,在他心底沉积、发酵。
他看着张哲瀚沉睡的容颜,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这个看似不需要他的、独立强大的伴侣,其实正处在一生中最需要支持和呵护的阶段。
而他,这个名义上最应该提供这一切的丈夫,却像一个笨拙的旁观者,被礼貌地、坚定地挡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张哲瀚不想要自己表现出需要他的样子。
而这,恰恰是让龚俊最感到沉重和无措的地方。
与此同时,张哲瀚的孕期工作,并没有因为身体的日渐沉重而停歇。
相反,他似乎更投入了,仿佛要用忙碌来证明自己与往常并无不同,证明那个悄然生长的生命并未改变他独立的核心。
龚俊看着他挺着已经不小的孕肚,依旧利落地整理沉重的摄影器材,清点滤镜和镜头,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那些金属和玻璃构成的冰冷物件,在他手中显得驯服而听话,只有偶尔当他需要弯腰从设备箱底层取东西时,那瞬间的凝滞和微不可察的吸气声,泄露了一丝身体的勉强。
“让助理来做…”龚俊终于忍不住,在一次看到张哲瀚试图独自将装有三脚架的沉重背包甩上肩时,开口阻止。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张哲瀚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一眼,嘴角甚至还带着点轻松的笑意:“没事,这个不重,我自己行。”说着,腰腹核心巧妙发力,到底还是稳稳地将背包背了上去,调整了一下背带,仿佛那里面装的只是几件轻巧的衣物。
龚俊看着他轻松(或者说,看似轻松)的背影,那句“不重?”卡在喉咙里,最终咽了回去。
他知道,那套专业的三脚架加上云台,分量绝对不轻。
更让龚俊心头揪紧的,是张哲瀚对待工作的那股子全情投入的劲儿,一点没因为怀孕而打折扣。
有一次,龚俊提前回家,听说张哲瀚在别墅区的湖边拍一组黄昏光影。他找过去时,远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张哲瀚正半跪在湖边的草地上,为了找到一个独特的低角度镜头,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稳稳托着相机,另一只手快速调整着参数。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隆起的腹部上,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湖边风有些大,吹乱了他的额发,他却浑然不觉,眼神锐利而明亮,完全沉浸在他的光影世界里。
龚俊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扰。他看着张哲瀚为了捕捉一个满意的瞬间,在那里维持着那个显然并不舒适的姿势,足足等了十几分钟,期间只是偶尔调整一下重心,缓解腿部的压力。直到终于按下快门,他才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长长舒了口气,然后用手撑着地面,有些迟缓地试图站起来。
那一刻,龚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他看到的不是矫情和脆弱,而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对热爱事业的执着和尊重。这种强大而饱满的生命力,让他动容,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张哲瀚从未想过要利用“孕夫”这个身份来获取任何特权或额外的关照,他甚至吝于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脆弱。
他的大方,他的不矫情,像一面擦得锃亮的玻璃,将龚俊那些迟来的、笨拙的关心,都明明白白地映照得有些无处安放。
张哲瀚甚至开始着手筹备一个孕期结束后的小型个人影展,亲自参与策展讨论,审核放大的样片。
龚俊有一次路过他的工作室,听到他和策展人通电话,语气清晰、逻辑分明地阐述着自己的布展理念,偶尔还会因为某个细节的争议而据理力争,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热情,完全听不出这是一个孕晚期的人。
挂了电话,张哲瀚一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龚俊,也只是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电话:“在讨论影展的动线设计,有点分歧。”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龚俊看着他因为讨论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心里那处被揪紧的感觉再次浮现。
他宁愿张哲瀚能像他偶尔在商业酒会上看到的那些富太太一样,娇气地抱怨一句腰酸背痛,或者理所当然地指使丈夫做这做那。
可张哲瀚不会。
他不仅不会,还会在阿姨临时有事请假时,自己下厨简单弄点吃的,虽然只是煮个面或者拌个沙拉,却也弄得有模有样。
龚俊提出叫外卖或者让酒店送餐,却被他拒绝:“没那么麻烦,随便吃点就行…”
他甚至还会在网购母婴用品时,顺手给龚俊也买一些他惯用的生活用品,理由是“凑单包邮”。
这种方方面面透露出的、融入骨子里的独立和大气,像无声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龚俊的心。
他发现自己那些基于商业逻辑的、试图用物质和指令来弥补的“关怀”,在张哲瀚这种自然坦荡的应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张哲瀚不需要他小心翼翼的对待,不需要他带着补偿心理的付出。
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继续生活,继续热爱,同时平静地接纳着身体的变化和即将到来的新角色。
而这种强大,反而让龚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家门外,看着里面那个在开放式厨房里,正踮脚想去拿上层橱柜里某个调料瓶的身影。
孕肚让他动作有些笨拙,试了一次没够到,他顿了顿,没有求助,而是转身去搬了张凳子。
龚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是用冲的速度进了门,在张哲瀚脚刚要踏上凳子时,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促和严厉:“你干什么!”
张哲瀚被他吓了一跳,诧异地回头看他:“拿个东西而已…”
“我来。”龚俊不容置疑地把他轻轻拉开,自己伸手轻松取下了那瓶调料,递给他,眉头还紧紧皱着,“以后这种事,叫我。”
张哲瀚接过调料瓶,看了看他紧绷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和:“好,谢谢。”
他太冷静,太自然,反而衬得龚俊刚才的紧张有些过度反应。
龚俊看着他又转身去忙活那顿简单的晚餐,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那个需要踩凳子取物的惊险瞬间从未发生。可他心里那处被揪紧的地方,却久久无法松开。
这个人,怎么就能……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而他,又该如何才能靠近这颗看似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独立而强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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