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下的。
林渡站在火葬场后门的梧桐树下,黑色西装的肩头已经洇透了一片深痕,像块洗不掉的墨渍。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他却没动,只是盯着不远处烟囱里飘出的浅灰色烟尘——那是陈砚最后留在这世上的形态,混在雨里,落在他的袖口、发梢,细得像碎掉的月光,又冷得像一场不会停歇的雪。
西装内袋里藏着半截没烧完的信纸,边缘被火燎得卷了边,剩下的字迹还能辨认出“林渡亲启”四个字。是昨天整理陈砚病房抽屉时发现的,没写完,墨水在“如果能重来”后面断了线,笔尖蹭过的纸痕皱巴巴的,像极了陈砚后来化疗时没力气舒展的眉头。林渡本来想把它和陈砚的旧衬衫一起烧掉,可打火机打了三次,指尖却总在最后一秒偏开——他怕这半截话烧了,就真的连陈砚没说完的念想,都留不住了。
“林先生,骨灰盒好了。”工作人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像根针戳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林渡转过身时,看见对方手里捧着的深棕色木盒,大小刚好能放进他的臂弯,轻得不像话。他总觉得不对,陈砚明明是个一米八五的男人,笑的时候会拍着他的肩说“林律师你怎么比案卷还轻”,怎么最后会缩成这么小一个盒子,轻到他走在路上,都怕风一吹就没了。
接过骨灰盒的瞬间,指腹碰到木盒表面的纹路,突然就想起陈砚第一次带他去挑书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家具城的灯光暖黄,陈砚蹲在一排实木书桌前,手指顺着木纹摸过去,抬头冲他笑:“你看这个,像不像老槐树的年轮?以后咱们把它放书房,你改案子,我写论文,多好。”那时候他们刚确定关系不久,还藏在“好室友”的壳子里,连牵手都要等宿舍楼道的灯灭了才敢偷偷来一下。林渡记得自己当时没说话,只是盯着陈砚的侧脸,看他睫毛上沾着的细碎灰尘,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那时候以为,“咱们”会有很多个以后,会有一张能放二十年、三十年的书桌,会有把日子过成木纹一样细密绵长的可能。
可没有。
就像现在,他抱着陈砚的骨灰盒往车里走,雨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根手指在敲玻璃,问他怎么没护住那个人。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是陈砚最喜欢的那件,领口有个小小的绣标,绣着“C&L”——当年林渡偷偷拿去绣的,陈砚发现的时候笑了半天,说“林律师你怎么比小姑娘还浪漫”,却天天穿着,洗得领口都软了也舍不得扔。林渡本来想把这件衬衫一起烧掉,可早上收拾的时候,指尖碰到领口的绣标,突然就哭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蹲了很久,把脸埋在衬衫里,闻着上面残留的、已经很淡的洗衣液味道,像陈砚还在身边时那样,轻轻说了句:“我舍不得。”
车子开出火葬场的时候,林渡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座灰色的建筑,突然就想起陈砚确诊那天的事。
那天他正在律所改一份文件,是他和陈砚的婚礼策划案——其实算不上正式的策划案,就是他偷偷写在笔记本上的草稿,写了他们要在哪个教堂办,要请哪些朋友,甚至写了陈砚的誓词该怎么说。他那时候还在想,等陈砚生日那天,就把这个本子给他,然后跟他说“咱们别藏了,就这么过一辈子”。可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的号码,接起来的时候,医生的声音像块冰:“请问是陈砚先生的家属吗?他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胰腺癌晚期,建议尽快住院。”
林渡记得自己当时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水在策划案的“婚礼日期”那栏晕开,黑糊糊的一片,像个没底的洞。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砚正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张诊断书,见他来了,还想笑,可嘴角刚扬起来,就被林渡冲过去抱住了。林渡那时候没哭,只是把脸埋在陈砚的肩膀上,一遍遍地问“怎么会这样”,陈砚拍着他的背,声音很轻:“别哭啊林律师,你不是说过,逻辑上讲,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可林渡还是哭了。后来在法庭上,他能凭着一句话让陪审团动容,能把对方律师的论点拆解得体无完肤,可面对陈砚日渐消瘦的脸,面对他化疗时吐得站不起来的样子,面对医生一次次说“情况不太好”,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在陈砚睡着的时候,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看他手背上的针孔,看他头发一把把地掉,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车子开到墓园的时候,雨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来的宾客不多,都是他们俩的老朋友,有大学时的同学,有律所的同事,每个人过来跟他说“节哀”,他都点头,却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黑白遗像摆在墓碑前,照片上的陈砚在笑,是他们去年去海边拍的,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睛亮得像有星星。遗像前摆满了白菊,是林渡挑的,陈砚以前说过,白菊干净,像雪,他喜欢。
只是没人知道,林渡的口袋里,还藏着一枚戒指。
是陈砚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天陈砚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呼吸很轻,却还是抓着他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枚银戒指,上面刻着彼此的名字。“活着的人,得继续往前走。”陈砚的声音很哑,几乎听不清,“这枚你拿着,别……别跟我一起走。”林渡那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点头,眼泪砸在戒指上,发出很轻的声响。陈砚看着他,笑了笑,然后手就垂了下去。
医生拔掉呼吸机的时候,心电图机发出“嘀——”的长音,那条线拉得笔直,像他们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约定,终于走到了尽头。林渡那时候没哭,只是坐在病床边,握着陈砚已经凉了的手,坐了很久。直到护士过来提醒他,他才慢慢站起来,把那枚刻着“陈砚”的戒指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没把戒指放在遗像前,他听陈砚的话,他要带着这枚戒指,继续往前走,可他心里清楚,他的往前走,不过是带着陈砚的名字,一步一步,走下去而已。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墓园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林渡缓缓跪在墓碑前,膝盖碰到冰冷的石板,他却没觉得冷。指尖抚过碑文上“陈砚”两个字,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梦,他声音很轻,像在跟陈砚说话:“你说过要我先走的……怎么反悔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截没烧完的信纸,又摸出打火机,这次没犹豫,火苗舔舐着信纸的边缘,很快就烧了起来。纸灰落在墓碑前的泥土里,混着雨丝,很快就散了。林渡看着那些灰,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想起大学辩论赛决赛那天,陈砚站在聚光灯下,唇角微扬,说“如果死亡是终点,那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向死而生”。那时候他觉得这人疯了,可偏偏,自己被这种疯狂吸引。后来他问过陈砚,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陈砚笑着说“因为想让你记住我啊”。
现在,他真的记住了,记一辈子。
林渡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火苗在夜色里跳跃。他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放在墓碑前,像是给陈砚递了一支。“以前你总说我抽烟不好,现在没人管我了。”他轻声说,“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会把咱们没看完的电影看完,没去成的地方去了,会带着你的名字,好好活着。”
夜风卷起他鬓边的白发——其实他才三十五岁,可这半年来,头发白了大半,像是把一辈子的时光都提前用完了。远处的城市灯火如星海翻涌,明明灭灭,林渡看着那些光,突然就想起陈砚以前总说的一句话:“林渡,你看,光一直都在。”
是啊,光一直都在。
就像陈砚一直都在,在他的心跳里,在他的呼吸里,在他往后余生的每一个瞬间里。
林渡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然后弯腰,轻轻抱了抱那座墓碑,像是抱住了那个曾经笑着拍他肩膀的人。“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夜风突然卷起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墓碑前。那是林渡亲手写的悼词,昨天晚上在书房写的,最后一页的字迹有些潦草,却很清晰:“我策划了他的葬礼,也策划了自己的余生:以你之名,活成一座移动的坟墓。”
纸片被风吹得贴在墓碑上,像是陈砚的手,轻轻按住了那行字。
墓园里的雨,终于停了。远处的灯火,依旧亮着,像陈砚的眼睛,在看着他,陪着他,一起走向没有尽头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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