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夜总裹着一层薄雾，像被揉软的天鹅绒，轻轻盖在蒙马特高地的红屋顶上。江野推开旧工作室的门时，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窗台上蜷着的夜蛾。工作室在一栋老建筑的三层，木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设计草图，纸页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的黄，像被时光浸过的琥珀。

他是来收拾东西的。明天就是巴黎时装周的开幕日，这场盛会与他无关——自从三年前那场设计事故后，他就从业内瞩目的新锐设计师，变成了靠接外包图纸维生的“影子画手”。工作室是他十年前在巴黎短暂停留时租下的，后来辗转上海、米兰，再回到这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

抽屉深处卡着一个硬纸盒，蒙着厚厚的灰。江野指尖拂过盒面，积灰簌簌落下，露出角落烫金的logo——那是当年美院毕业时，导师送他的定制首饰盒。他愣了愣，记忆突然像被解开的线团，顺着指尖往回绕。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道微弱的银光从丝绒衬里中漏出来。是一条银链，链身细得像月光织成的线，坠子是枚不规则的椭圆银片，边缘被打磨得极软，摸上去没有丝毫棱角。江野的呼吸猛地顿住，手指悬在半空，竟不敢轻易触碰——这是他十年前亲手打的项链，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件没完成的作品，也是他把创作灵感连同某个人一起，封存进心底的起点。

指尖终于碰到银链时，他忽然想起那个冬夜。美院画室的暖气坏了，玻璃窗上结着一层薄霜，他蹲在工作台前，手里攥着细小的银锤，一下下敲打着加热后的银片。火光映在墙上，跳得像不安的心跳。那时他总觉得，这枚坠子要足够软，才能配得上那个人的眼睛；链身要足够细，才能像悄悄绕在腕间的心事，不被旁人察觉。

他下意识地翻过坠子，背面的刻字在灯光下清晰起来——“予安”。两个字刻得极浅，是他趁深夜没人时，用细针一点一点划上去的，生怕力道重了，会破坏银片的温润。那时他想，等毕业展开幕那天，他要把这条项链戴在陆予安脖子上，再告诉他，这枚坠子的弧度，是照着他笑时眼角的弯度画的；链身的长度，是他偷偷量过的、陆予安颈间到锁骨的距离。

可毕业展前一天，陆予安不见了。

江野的手指微微发颤，银链在掌心轻轻晃动，像条不安的小鱼。他把项链放回丝绒盒里，刚要合上盖子，客厅传来的电视声突然钻进耳朵——是Fashion TV的直播，正在播放国际新锐设计师陆予安的专访。

他几乎是跌着冲出去的。电视屏幕上，陆予安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袖口别着一枚银色袖扣，那款式竟和他当年画过的草图有七分相似。镜头怼得很近，能看清他眼底的光，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辰。

“陆先生，您即将发布的‘遗失系列’，核心灵感来源于什么？”主持人的声音带着好奇。

陆予安微微偏头，目光似乎穿过镜头，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细针，精准地刺穿了江野的心脏：“灵感来源于十年前未完成的一件作品。”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里似乎戴着什么，被衣领遮住了大半，“我这一生，只等一个人来认领那条未完成的项链。”

“认领”两个字落下时，江野手里的首饰盒“啪”地掉在地上。银链从盒里滑出来，顺着地板的缝隙滚到脚边，链身反光，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劈开了他刻意尘封的十年。

他想起上海的深秋。那时他租在弄堂深处的阁楼里，天窗漏进来的光总带着梧桐叶的影子，落在摊开的设计图上。他的指尖沾着水彩颜料，蓝色的、灰色的，混在一起像化不开的雾，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常年握笔蹭出来的痕迹。手机弹出新闻推送的那天，他正对着一张外包的珠宝设计图发呆——客户要极致的对称、冷硬的几何轮廓，像用尺子量出来的冰。

推送标题刺得他眼睛疼：“归国天才设计师陆予安将发布‘遗失系列’，主打单品为一条刻名项链。”配图很模糊，是陆予安在工作室调试样品的侧影，他手里拿着一条银链，坠子的形状……江野的呼吸骤然停了。

那是他十八岁画在素描本上的初稿。

那天他翻遍了阁楼的储物箱，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那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是牛皮纸的，边角被磨得发毛，里面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十年前美院校园里的，陆予安捡给他的，说“银杏叶的脉络像设计图的线条”。

翻开日记本，纸页上的字迹带着少年时的青涩，墨水有些晕开，是当年不小心洒了咖啡造成的。某一页被折了角，上面写着：“给予安的项链，要像月光落在雪地上那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最软的银，最浅的刻字，像把心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

署名日期是2013年12月24日。平安夜。

江野的指尖按在那行字上，纸页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他记得那天，他把打好的银链藏在画室的抽屉里，想等第二天毕业展结束，就拿给陆予安。可那天早上，他推开画室的门，只看到陆予安的画架空着，桌上的素描本不见了，连他常喝的那罐橘子汽水，都还剩半瓶，在晨光里冒着微弱的气泡。

后来他才从导师那里听说，陆予安退学了，连夜走的，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那天晚上，他把那本画满项链草图的素描本，扔进了画室的垃圾桶。火光舔舐纸页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烧没了——是那种对着月光就能笑出来的柔软，是看到好看的线条就想立刻分享给某个人的雀跃，是创作时眼里的光。

从那以后，他的设计变了味。他开始疯狂追求极致的对称，冷硬的轮廓，用锋利的几何图形代替柔软的曲线，用冰冷的金属质感覆盖温润的银。他以为这样就能用理性封印那段记忆，可每次落笔，陆予安的名字总会像一根刺，扎在笔尖，让他的设计里，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空落。

电视里的专访还在继续。陆予安正在展示“遗失系列”的预告短片，画面里，一条银链在黑暗中缓缓转动，坠子背面的刻字虽然模糊，江野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当年没来得及刻完的另一半。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链，指尖再次触到“予安”两个字，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打开电脑，登录了“遗失系列”全球共创项目的官网。页面顶端，陆予安的照片还在笑着，下面写着：“欢迎所有与‘遗失’有关的创作者，分享你的故事与作品。”

江野把银链放在摄像头前，拍下照片，附言只写了一句话：“这不是你的设计。”

发送按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雾好像散了些。巴黎的夜依旧安静，可江野的心跳，却像十年前那个敲银片的冬夜，跳得又快又急。他不知道这条跨越十年的银链，能不能牵回那个消失的人，只知道——他终于敢把心底的封存，重新打开一道缝了。

工作室的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不是风，是窗外的夜蛾又飞了回来，停在窗台上，翅膀上的磷粉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极了当年他画在草图右下角的标记——那是他和陆予安的秘密，是蓝磷石在暗处发光的样子，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江野把银链重新放回丝绒盒里，这次没有合上盖子。他坐在工作台前，打开了很久没碰过的设计软件，指尖落在键盘上，竟没有丝毫生涩。屏幕上渐渐浮现出一条项链的轮廓，坠子是两个交织的银片，一个刻着“江野”，一个刻着“予安”——这是他十年前没敢画完的样子。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