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送来的那份“行程报备”，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张哲瀚心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的、难以平复的涟漪。

　　那不再仅仅是口头上的保证或事后的弥补，而是一套近乎严苛的、系统化的、甚至带有某种“自毁退路”意味的制度性承诺。

　　他将自己置于了他亲手建立的透明笼子里，并将笼子的钥匙，隔着千山万水，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份决心，沉重得让张哲瀚无法再轻易用“算了”两个字去否定。

　　一夜辗转。

　　第二天是周日，张哲瀚起得有些晚，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

　　小慕哲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正抱着那个巨大的玩偶，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妈妈，早安～”小家伙声音软软的。

　　“宝宝早…”张哲瀚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饿了吗？妈妈去做早餐…”

　　“外婆已经做好啦！”小慕哲跳下床，拉住他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妈妈，爸爸今天还会来吗？”

　　张哲瀚顿了顿，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直接否定，只是说：“爸爸……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亮起，正是龚俊发来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简洁，却附上了一张图片：

　　【早安。今天全天在集团处理专项小组启动事宜，附图是会议安排，下午三点后可结束，方便的话，想带崽崽去之前答应他的科技馆，约的四点场，六点前送他回来…可以吗？】

　　文字下方是一张清晰的日程表截图，会议主题、参会人员、地点时间一目了然，甚至还有一个备注：会议过程全程录音存档，可供查验。

　　这种过度的、近乎偏执的“透明”，让张哲瀚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觉得安心，还是觉得可笑？或者，两者都有。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小慕哲踮着脚想看手机：“是爸爸吗？爸爸说什么？”

　　张哲瀚叹了口气，将手机屏幕按熄，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最终还是心软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结，一次次剥夺孩子的期待。

　　他拿起手机，回复了两个字：【可以。】

　　那边几乎秒回：【好！我三点五十到小区门口等。谢谢。】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规矩本分得不像那个曾经在商场上挥斥方遒、在家里也偶尔会强势固执的龚俊。

　　下午，张哲瀚给小慕哲换上了一身帅气的背带裤，送他到了小区门口，龚俊的车已经准时等在那里，他今天穿得比昨天更正式些，像是刚从重要会议中抽身，但眉宇间的疲惫掩不住看到儿子时的亮光。

　　他下车，没有过分靠近，只是对张哲瀚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对跑过来的儿子张开手臂：“儿子，准备好了吗？我们去探索太空！”

　　“耶！太空！”小慕哲欢呼着扑进他怀里。

　　龚俊抱起儿子，看向张哲瀚，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我们……走了？”

　　“嗯…”张哲瀚点头，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龚俊的眼神瞬间像是被点亮了，他郑重地点头：“好～”

　　看着车子平稳驶离，张哲瀚站在原地，心里那种复杂的、酸酸软软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龚俊严格遵循着那份“行程报备”。

　　每天早安晚安，信息内容围绕着孩子和确凿的行程，绝不越雷池一步，他来看孩子的频率恢复到了之前，甚至因为科技馆之约的“成功”而稍微增多，但每次时间卡得分秒不差，绝不滞留，态度温和有礼，甚至带着点让人不适的……客气。

　　他不再试图炖汤或做菜，不再提及任何超出“孩子父亲”身份的话题，那种小心翼翼，仿佛张哲瀚是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而他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都会惊扰他。

　　张哲瀚冷眼旁观，心里的坚冰在那份庞大的“透明承诺”和日复一日的克制守礼下，确实在加速消融，但另一种莫名的烦躁也开始滋生。

　　这个人，把他自己变成了一个严格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人，而设定程序的人，是自己。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周五晚上，龚俊照例来陪孩子吃晚饭，八点半准时起身告辞。

　　小慕哲已经习惯了爸爸的离开，虽然不舍，但还是乖乖说了再见。

　　张哲瀚送他到门口。

　　龚俊穿上外套，习惯性地说：“那我走了，下周……”

　　“龚俊，”张哲瀚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龚俊立刻停下话头，转过身，专注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项重要的指令：“嗯？”

　　他这种反应让张哲瀚喉咙一哽，后面想说的话突然就堵住了，他顿了顿，才有些生硬地问：“……你那个专项小组，运行得怎么样？”

　　龚俊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认真汇报：“很顺利…初步架构已经搭建完成，风险管控流程试运行了一次，效果不错，合作方那边也都重新签署了补充协议，态度很配合，下次董事会会进行阶段汇报……”

　　他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像是在做商业报告。

　　张哲瀚听着，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越来越盛。

　　他不想听这些！

　　“我不是要听这个！”他语气忍不住拔高了一些，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我是问…你这样…不累吗？”

　　龚俊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张哲瀚，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化为更深的谨慎，他斟酌着词句：“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前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和孩子缺乏安全感，现在这些都是必要的补救措施。我不觉得累…”

　　看，又是这种标准答案！

　　张哲瀚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他不是要一个谢罪赎罪的囚徒，也不是要一个冰冷程序的执行者。

　　他想要的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算了，你走吧！”他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转身想关门。

　　“瀚瀚！”龚俊却突然伸手，抵住了门。他的动作有些急，打破了这段时间以来维持的完美距离和冷静。

　　张哲瀚回头看他。

　　龚俊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那些精心构筑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想听什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除了这些，我还能怎么做才能…才能重新靠近你一点点？我怕…我怕我多做一点，你会嫌我烦，怕我少做一点，你又觉得我不够诚心…我每天都在衡量，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过无数遍…瀚瀚，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疲惫，那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却始终找不到正确方向的人发出的质问。

　　张哲瀚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挣扎，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了。

　　原来，这段时间，煎熬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龚俊所有的冷静、守礼、透明、规矩，不过是一层薄冰，冰层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爱意。

　　这一刻，张哲瀚忽然明白了自己那莫名的烦躁从何而来。

　　他不是在抗拒龚俊的靠近，他是在抗拒龚俊这种因为害怕而自我束缚的、失去了本来面貌的靠近。

　　他认识的龚俊，应该是自信的、有时甚至有点莽撞的、会强势地表达爱意的，而不是眼前这个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男人。

　　这不是他曾经爱过的龚俊，也不是他……可能还爱着的龚俊。

　　看着龚俊几乎泛红的眼眶，张哲瀚沉默了良久，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声音低低地，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缓和：“没让你…做到这种地步，那些制度……是为了防范风险，不是用来把你变成机器的…”

　　龚俊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张哲瀚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别扭：“下次…别光发那些冷冰冰的行程表了…崽崽那天说，想尝尝你新学的葡式蛋挞…”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耳根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不等龚俊反应，迅速说了句“路上小心”，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的龚俊，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时无法思考，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

　　瀚瀚他…刚才是不是…给了他一个暗示？一个允许他稍微逾越那冰冷程序、重新注入一丝温情的暗示？

　　葡式蛋挞……

　　不是行程报备，不是风险评估，是蛋挞！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谨慎和冷静，龚俊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来，又怕惊动门内的人，只能死死咬着牙，肩膀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对着门板，像是发誓一般，极其郑重地、用气声轻轻说：“好！我学！我一定学会！做给你们吃！”

　　门内，张哲瀚背靠着门板，听着门外那几乎轻不可闻、却充满了鲜活激动的声音，抬手捂住了脸。

　　完了。

　　张哲瀚，你完了。

　　你在心软，你在给他机会，你在……期待那盒还不知道能不能吃的葡式蛋挞…

　　可是，这一次，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不再是冰冷的恐惧和抗拒，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点忐忑的……暖意。

　　也许，给这个已经学会自我束缚的男人松一点点绑，结果……也不会太坏？

　　他听着门外终于响起的、略显急促却轻快离开的脚步声，缓缓滑坐在门边，将发烫的脸埋进了膝盖里。

　　门外那轻快又带着点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张哲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却觉得脸上和心里都烧得厉害。

　　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还提到了什么葡式蛋挞？天哪…张哲瀚，你几岁了？是用甜点就能哄好的吗？

　　他懊恼地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蠢透了。

　　可是…心底那丝压不下去的、陌生的雀跃又是怎么回事？

　　“妈妈？”小慕哲软糯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坐在地上干嘛呀？爸爸走了吗？”

　　张哲瀚猛地回过神，赶紧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嗯，爸爸走了，妈妈…妈妈刚才东西掉了，捡一下…”他拉开房门，走向儿子。

　　小慕哲歪着头，大眼睛眨了眨，突然说：“妈妈，你耳朵好红哦！是热了吗？”

　　张哲瀚：“……对，有点热，走吧，妈妈带你洗澡去…”

　　这一晚，张哲瀚有些心不在焉，给儿子洗澡的时候差点把沐浴露当成洗发水，读绘本时也读错了好几个字，被小家伙认真地纠正过来。

　　“妈妈，你今天好像笨笨的…”小慕哲躺进被窝里，诚实地说。

　　张哲瀚哭笑不得，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快睡吧，小机灵鬼。”

　　哄睡儿子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新的行程报备，也没有关于蛋挞的追问，这反而让张哲瀚有点不习惯，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甩甩头，试图把那个系着围裙、可能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研究蛋挞方子的身影从脑子里赶出去。

　　第二天是周六，张哲瀚原本打算带儿子去公园喂鸽子，母子俩刚吃完早餐，门铃就响了。

　　小慕哲“哒哒哒”地跑过去踮起脚看猫眼，随即惊喜地大叫：“是爸爸！”

　　张哲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么快？蛋挞失败了所以来负荆请罪？还是根本忘了这茬只是按“日程”来陪孩子？

　　他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龚俊确实穿着休闲装，但手里并没有预想中的蛋挞，反而提着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无人机盒子？

　　“早上好，”龚俊的笑容看起来比前几天自然了许多，虽然眼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不再是那种程序化的客气，“我…我没打扰你们吧？昨天听崽崽说想去公园放风筝，但今天风不大，我就想着这个或许也能玩…”

　　他举了举手里的无人机盒子，看向小慕哲：“宝宝，想试试看这个吗？可以飞很高，能看到我们家屋顶哦～”

　　“想！想想想！”小慕哲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跳着去拉龚俊的手。

　　张哲瀚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变成了疑惑。

　　所以……蛋挞呢？是没做，还是失败了没好意思拿出来？

　　龚俊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目光转向他，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试探：“那个…蛋挞，我试做了几次，但总是失败，味道…可能还得再调整一下，今天先陪他玩这个，可以吗？”

　　他居然真的去做了，还坦诚地承认了失败，这种笨拙的诚实，反而比直接端出一盘完美的蛋挞更让张哲瀚心头微动。

　　他侧身让开：“进来吧！刚吃完早餐，让他歇会儿再下去玩…”

　　“好…”龚俊点点头，进了门，他熟门熟路地拿出无人机，耐心地给儿子讲解怎么操作，语气温和又认真。

　　张哲瀚靠在厨房门边，看着客厅里凑在一起的父子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宁静。

　　这一刻，没有冰冷的报备，没有刻意的距离，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陪伴。

　　也许……这样就好？

　　半小时后，小区中央的草坪上，小慕哲在龚俊的指导下，兴奋地操控着无人机低空飞行，发出阵阵欢呼，张哲瀚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着。

　　无人机嗡嗡地飞着，偶尔引来其他小朋友羡慕的目光。

　　玩了一会儿，龚俊让儿子自己尝试简单的升降，他则慢慢退后，走到了张哲瀚身边的长椅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一时无话，只有孩子欢快的笑声和无人机的嗡鸣。

　　“我……”龚俊忽然开口，声音不大，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我查了很多食谱，还托人问了澳门师傅的秘诀，但好像没什么天分…”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第一次会不太成功…”

　　张哲瀚目视前方，看着儿子蹦跳的身影，嘴角却微微弯了一下：“没关系，崽崽对吃的没那么挑，熟了就行…”

　　这句算不上鼓励的话，却让龚俊眼睛一亮，仿佛得到了什么嘉奖。

　　他立刻保证：“我会努力学习的！”

　　张哲瀚没再说话，但也没有反驳。

　　这时，无人机晃晃悠悠地朝着他们飞了过来，最后悬停在他们面前，透过无人机下方的摄像头，张哲瀚甚至能看到自己和龚俊并排坐在长椅上的小小影像。

　　小慕哲在不远处拿着控制器，咯咯地笑：“爸爸！妈妈！我看到你们啦！”

　　龚俊也笑了，下意识地抬起手，对着无人机挥了挥。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向张哲瀚这边倾斜了一点，让两人在摄像头里的画面靠得更近了些。

　　张哲瀚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无人机停留了几秒，又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那个短暂的、被镜头定格下的靠近，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细微而清晰的涟漪。

　　龚俊的心跳得有些快，他悄悄看了一眼张哲瀚的侧脸，见他神色如常地看着儿子，似乎并没有生气，才悄悄松了口气，心底蔓延开一丝隐秘的欢喜。

　　也许……他走对了一步？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隔阂依旧在，但坚冰之下，似乎已有暖流悄然涌动。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至少此刻，他们都在尝试着，再一次向彼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