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的冰冷和污秽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陈默蜷缩在垃圾箱的阴影里，公共电话亭那短暂通话带来的肾上腺素早已消退，留下的是更深的空洞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做了他能做的。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对着庞大的、腐烂的蚁穴，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警示。然后，躲回黑暗，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崩塌，或者……更疯狂的报复。

周律师会相信吗？会行动吗？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那位早已退休的老人，是否还保有当年的锐气和对正义的偏执。

时间在寂静中粘稠地流淌。远处主街的车流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他需要移动，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寒冷和饥饿是比潜在危险更迫近的敌人。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帆布包的带子勒得更紧一些，缩着脖子，融入了凌晨城市边缘稀疏的人流。像一滴水汇入污浊的河流，不起眼，朝着生存的本能方向流动。

他绕了远路，刻意避开了“迷途”和蓝桉路的方向，最终在天快亮时，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能勉强遮风挡雨的桥洞。

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半瓶冰矿泉水和一个干硬的面包皮，就是他的早餐。他面无表情地吃完，然后靠着冰冷的混凝土桥墩，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过热的机器，无法停止运转。

江临舟。龙哥。强哥。阿丽。白色的粉末。精密的仪器。“货”。“糖”。周律师……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和面孔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却更加狰狞的图景。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江临舟，关于那个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黑暗面。他需要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规模有多大，和哪些人有牵连。

作为林晚，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丈夫。那个男人像一座冰山，他只看到了浮在水面上冷漠的一角。而现在，海底那庞大而黑暗的基座，正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方式，缓缓显露轮廓。

他需要一台能上网的设备。他需要了解现在的临舟集团，了解任何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

下午，他再次出门。没有去“迷途”——他知道，短期内不能再去了，强哥和阿丽的怀疑就像悬在头顶的刀。他需要新的收入来源，更需要一个能安全接触信息的地方。

他沿着破旧的街區漫无目的地走，目光扫过那些贴着招工启事的橱窗和布告栏。餐馆洗碗工，工地小工，发传单……都需要身份证明或健康证，而他，陈默，几乎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间门面狭小、灯光昏暗的网吧门口。“极速网络”的招牌缺了几个笔画，玻璃门上贴满了各种游戏海报和模糊的收费标准。

这里不需要身份登记，给钱就能上机。

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推门走了进去。

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烟味、泡面味和汗味。键盘的噼啪声、游戏的音效和年轻人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疼。大多是一些逃学少年和社会青年。

他走到柜台，一个打着瞌睡的网管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最便宜的机子，一个小时。”陈默将一张十元纸币放在桌上。

网管收了钱，随手指了个角落：“37号。”

那台电脑屏幕泛黄，键盘油腻腻的，鼠标也不太灵光。陈默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浏览器。

他首先搜索了“临舟集团”。

搜索结果铺天盖地。最新的财经新闻，慈善晚宴的报道，科技峰会的演讲……江临舟的名字总是和“商业巨子”、“科技先锋”、“低调神秘”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照片上的他，一如既往的冷峻、完美，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是社会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小撮人。

光鲜，耀眼，无懈可击。

陈默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尝试搜索“江临舟 违禁药物”、“临舟集团 走私”等关键词。

结果要么是无关信息，要么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和早已被辟谣的陈旧谣言。网络的防火墙似乎也格外坚固，将任何可能玷污这座商业神殿的污点都过滤得干干净净。

他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他开始搜索本地新闻论坛，搜索西港区、码头、蓝桉路，搜索“龙哥”、“迷途酒吧”，用最底层的、带着黑话和隐语的关键词去摸索。

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很快到了。系统自动弹出了续费提示。

他咬咬牙，又续了一个小时。

在一些极其隐蔽的、需要特定方式才能进入的本地灰色论坛版块，他开始看到一些零碎的、语焉不详的讨论。关于某些场所的“新货”质量，关于码头某些仓库的“特殊通道”，关于一个叫“龙哥”的人手段狠辣，关于某些看似合法的物流公司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这些信息像散落在垃圾堆里的碎纸片，模糊，难以辨认，却隐隐指向某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阴影。

而其中一些碎片，极其隐晦地，与临舟集团旗下某些不起眼的子公司、某些看似正常的物流线路，产生了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交集。

像黑暗中蜘蛛吐出的丝，细微，却真实存在。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他试图深入追踪一条关于某个废弃货运站（正是他之前躲藏的那个）可能被用作临时中转点的模糊信息时，屏幕突然一黑！

不是电脑故障。是整个网吧，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操！怎么停电了？！”

“妈的老子差点五杀！”

“网管！怎么回事？！”

网吧里瞬间炸开了锅，叫骂声四起。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向窗外——

街对面其他的店铺，灯火通明。

只有这家网吧，黑了。

不是停电。

是有人拉了电闸。

几乎就在同时，网吧那扇本就不太牢固的后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狠狠撞开！

几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猛地扫了进来，粗暴地晃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都他妈别动！抱头蹲下！”一个粗野的嗓音响彻混乱的网吧，“警察临检！查身份证！”

警察？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凉了。他下意识地就要跟随人群蹲下，但下一秒，他猛地意识到——

不对！

如果是警察临检，怎么会先精准地切断这一家的电源？而且……这声音，这粗暴的方式……

电光火石间，他借着晃动的手电光，瞥见了那个吼叫的男人手臂上熟悉的纹身！

是阿彪！是“迷途”看场子的那个打手！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根本不是警察的制式装扮！

他们是冲他来的！

他暴露了！那通匿名电话，或者他在网吧的查询行为，引来了报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他！他几乎能感觉到强哥或者龙哥那冰冷的视线，正透过这黑暗，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跑！

必须立刻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就在阿彪等人的注意力还在威慑其他惊慌的网民时，陈默猛地弯下腰，像一只受惊的野猫，利用桌椅的掩护，朝着记忆中大门口的方向疯狂冲去！

“操！那小子！站住！”阿彪立刻发现了他，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逼近！

陈默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人，冲到大门口，猛地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门外错综复杂、黑暗的小巷！

身后是阿彪等人愤怒的吼叫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拼命地跑！肺叶像要炸开！后腰的旧伤发出尖锐的刺痛！但他不敢停！只能凭借对这片区域这几天摸索出的模糊记忆，在迷宫般的窄巷里疯狂穿梭！

每一次拐弯都可能撞上死路！每一次脚步声逼近都让他心脏骤停！

他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慌不择路，只剩下最原始的逃跑欲望！

终于，在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拐角，他猛地刹住脚步，屏住呼吸，缩进一个巨大的、空置的水泥管里！

脚步声和叫骂声从巷口呼啸而过，渐渐远去。

他蜷缩在冰冷狭窄的水泥管深处，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张大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咚咚作响，震耳欲聋。

冷汗浸透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们找到他了。

因为那通电话？还是因为他在网吧的搜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从一个危险的边缘，彻底坠入了危险的漩涡中心。

黑暗的水泥管像一座冰冷的坟墓。

而他，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