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的日子，如同檐下的滴水，看似重复单调，却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一切。延禧宫的西侧殿，因着安陵容那些“不务正业”的捣鼓，始终弥漫着一种与其他宫苑格格不入的、复杂而微妙的气味。夏冬春的嘲讽日渐熟练，宝鹃眼中的疑虑愈发深重，唯有小桌子，依旧吭哧吭哧地帮着搬弄陶罐、看管炉火，脸上带着憨直的困惑与一丝不变的顺从。然而，就连这唯一的劳力，近日也显出了几分异常。小桌子当值时，常会不自觉地缩起肩膀，手臂内侧隔着粗布衣裳微微摩擦，眉头因难以忍耐的刺痒而紧锁着，动作也因此迟缓了几分。安陵容观察了他几日。这症状她并不陌生——疥疮。在卫生条件有限的深宫，这在低等太监宫女中算不得稀罕病，却极难根治，瘙痒难忍，且易传染，为人所嫌恶。【疥螨感染。症状：剧烈瘙痒，夜间尤甚，可见丘疹、水疱。传播途径：密切接触。治疗建议：硫磺软膏（需制备），或个人卫生隔离。】脑内的声音冷冰冰地给出诊断和建议，如同翻阅一本无情的医书。隔离？在这深宫，一个低等太监若被主子疑有传染恶疾，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挪出延禧宫，丢去更偏僻处自生自灭。安陵容眼下无人可用，小桌子虽愚钝，却胜在听话勤快，是她唯一能支使动的人手。她目光扫过墙角那批新制成的、散发着艾草与薄荷清苦气的药皂。脑中关于皂化反应和草药提取的知识再次浮现。这药皂虽主打杀菌，但艾草本身有燥湿杀虫之效，或许...能缓解一二？这念头一起，便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考量。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测试药皂实际效果、或许还能收拢人心的机会。这日晚间，当小桌子又一次因忍不住瘙痒而龇牙咧嘴、动作变形时，安陵容屏退了正在收拾茶具的宝鹃。殿内只剩主仆二人，烛火摇曳，将影子投在略显空荡的墙壁上。“小桌子，”安陵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并不严厉，“你近日常常挠痒，可是身上不适？”小桌子吓了一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手，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污了小主的眼！奴才...奴才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满脸惊恐，生怕下一刻就被当成瘟神赶出去。安陵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因恐惧而颤抖的脊背，看着他粗糙手背上几处被抓破的红痕。深宫底层奴才的卑微与艰难，她前世见得太多，此刻心中却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来说话。”她语气平淡，“伸出手来我瞧瞧。”小桌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敢违逆，哆哆嗦嗦地卷起一截袖口，露出手臂内侧。只见那处皮肤粗糙，布满了密密的红色丘疹，有几处已被抓破，渗着少许组织液，看着确实有些骇人。【可视感染区域。符合疥疮典型症状。】脑内的声音无情地确认着。安陵容只看了一眼，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药皂，递了过去：“这是我家中传的方子做的皂膏，清热祛湿有些效用。你拿去，每日净手沐浴时，用这皂膏仔细搓洗患处，或许能缓解些痒痛。”小桌子彻底愣住了，呆呆地接过那块微凉的皂膏，一时竟忘了反应。他预想中的斥责、驱逐并未到来，反而...反而是赏赐？虽只是块不起眼的皂膏，但这...“小主...这...奴才卑贱之躯，怎敢...”他讷讷不成言，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在这宫里，他们这等奴才生了病，多是硬扛，扛不过去便是命，何曾有主子过问，更别提赏药了！即便这只是块皂膏。“不过是块皂罢了，不值什么。”安陵容转过身，走向窗边，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记住，仔细搓洗，莫要偷懒。若让人知道你身上不爽利，我也留你不得。”最后一句，带上了淡淡的警告。小桌子紧紧攥着那块皂膏，如同攥着救命稻草，重重磕了个头：“嗻！奴才明白！谢小主恩典！奴才一定仔细用！”声音已带了哽咽。他退下后，安陵容独自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多少施恩的快慰，只有一种冰冷的权衡。这是一步闲棋，有用最好，无用也无甚损失。日子悄然又过了七八日。小桌子当值时依旧沉默勤快，但安陵容敏锐地注意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难以忍耐地摩擦身体，眉宇间的躁郁之色减轻了不少，动作也恢复了以往的利索。这日，小桌子搬完一筐银炭，额上冒汗，下意识卷起袖子擦汗，露出的手臂内侧，那原本骇人的红疹竟已大部分消退，只留下一些淡粉色的印子和几处将愈未愈的痂痕，看着清爽了许多。安陵容心中微动。看来，那药皂确实起了作用，至少缓解了症状。她状似无意地开口：“小桌子，你手上那疮痍，似乎好了些？”小桌子闻声，猛地放下袖子，脸上却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这次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好了！好了许多！小主！您那神皂...真是神了！奴才...奴才这老毛病，折腾了奴才小半年，痒得夜里都睡不安稳，用了多少土法子都不见好！这才用了您赏的皂膏几天，竟、竟真的不痒了！还消下去了！小主！您真是...”他激动得不知该如何表达，竟砰砰地磕起头来，力道十足，震得地面微响。安陵容看着他额上迅速泛起的红印，心中那点冰冷的算计，竟也被这质朴而激烈的感激冲淡了一丝。她抬手虚扶了一下：“好了便好。不过是些草木灰碱混合了猪油草药，依着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制成，并非什么神物，莫要大惊小怪。”她刻意用了一种平淡甚至略带疏离的语气，将“神效”归因于朴素的“万物之理”，而非任何神秘力量或她个人的非凡能力。小桌子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敬畏与感激：“小主您懂得真多！在您手里，那些灰啊油啊，竟能变成这般有用的好东西！奴才...奴才以前只觉得那些是腌臜废物...”安陵容心中微微一动。她看着小桌子那双因充满敬佩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或许...除了施恩，还可以...引导？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惑的意味：“这世间万物，有其形，便有其性，有其理。草木灰何以去污？猪油何以凝膏？草药何以消炎？细究下去，皆有其道理可言。你若感兴趣，日后我摆弄这些时，可在旁仔细看着，或许...能见识到更多有趣的东西。”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她没有许诺金银财宝，没有许诺权势地位，而是许诺了“见识”，许诺了去理解那些隐藏在平凡表象下的“道理”。这对于一个自幼失怙、入宫为奴、终日与粗活贱役为伍的小太监而言，是一种从未想象过的、精神层面的冲击与吸引。小桌子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主子。她不仅心善（在他看来），而且...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却深深折服的智慧！她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一种远比单纯感激更为炽热的情感在他胸中翻涌。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奴才愚笨！但奴才愿意学！愿意看！求小主允奴才日后继续在身边伺候，奴才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小主让奴才往东，奴才绝不往西！”【目标：小桌子。忠诚度急剧提升至89%。情感链接：感激、敬佩、求知欲。潜在风险：极低。】脑内的分析精准地反映了小桌子此刻的状态。安陵容看着他眼中那簇因“见识更多”而燃起的亮光，心中五味杂陈。她利用了他的感恩，引导了他的好奇，为自己绑定了第一个或许真正可用的心腹。这过程，冷静甚至堪称算计。但这结果，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冰冷的深宫暗夜中，显得格外珍贵。“起来吧。”她最终只是淡淡说道，“记住你今日的话便可。”“嗻！”小桌子响亮地应了一声，站起身，腰板似乎都比往日挺直了些许，看向安陵容的眼神，已彻底不同。殿外夜风拂过，吹得窗棂微微作响。安陵容知道，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她终于拥有了第一块，或许称得上坚实的基石。虽然微小，却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