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潭初遇

暮春的雨，细密如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调里。沈疏白撑着一把素色的伞，站在那栋名为“云顶”的摩天大楼前。仰头望去，冰冷的玻璃幕墙直插云霄，在雨幕中反射着模糊而扭曲的城市倒影，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堡垒。

这里是萧氏集团的心脏，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为那位传说中的萧家继承人，萧烬渊，担任私人医生。

沈疏白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整理了一下米色风衣的领口。他气质温润，眉眼清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澄澈平和，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躁动。即使身处这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庞然大物脚下，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依旧如同初春新抽的嫩芽，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安定感。

“沈医生，这边请。”一位穿着剪裁合体西装、表情一丝不苟的助理早已等候在专属电梯口，语气恭敬却疏离。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数字飞快跳动。沈疏白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内壁上，映出自己平静的倒影。关于萧烬渊的传闻，他听过不少：商界奇才，手段雷霆，性情乖戾阴鸷，不近人情。甚至有传言说他患有某种隐疾，常年深居简出。

但这些传闻并未在沈疏白心中掀起太多波澜。对他而言，病人就是病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在他眼中，都只是需要被帮助和治愈的对象。他相信的是医者的仁心，以及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善意。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在了顶层。门缓缓滑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片极致的冷感。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窗外是烟雨朦胧的城市全景，却因过高的视角和灰暗的天色，显得空旷而寂寥。室内色调以黑白灰为主，线条冷硬简洁，昂贵的意大利家具泛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的寒意。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良的……无菌囚笼。

助理将他引至客厅：“沈医生请稍候，萧先生马上出来。”

沈疏白微微颔致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生活的气息，只有角落里一株名贵的黑松盆景，虬枝盘曲，带着一种孤傲的苍劲，倒是和这环境意外地契合。

脚步声从内廊传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沈疏白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视野里。他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色丝质睡袍，身形颀长挺拔，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墨黑的短发随意垂落，几缕碎发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前。他的五官极其俊美，如同最杰出的雕塑家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下颌线清晰利落。然而，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

深邃，幽暗，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渊。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和疏离。当他看过来时，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最深处，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寒意。

这就是萧烬渊。

他缓步走来，步履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压迫感。他在沈疏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疏白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萧先生，您好。我是沈疏白，从今天起担任您的私人医生。”沈疏白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萧烬渊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沈疏白。从他被雨水微微打湿的发梢，到干净整洁的白衬衫领口，再到那双清澈平和、带着温和善意的眼睛。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雨声。

“沈疏白……”萧烬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名字不错。”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希望你的医术，配得上你的名字。”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换做旁人，或许会感到不适或紧张。

沈疏白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润如玉，仿佛能驱散周遭的寒意：“我会尽力。萧先生，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初步问诊吗？我需要了解您的基本健康状况。”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专业而从容，那份天然的温和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萧烬渊刻意释放的冷意悄然化解。

萧烬渊眸光微动，似乎对沈疏白的反应有了一丝极淡的兴趣。他转身走向客厅中央宽大的沙发，随意地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掌控感：“问吧。”

沈疏白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和电子病历本，在萧烬渊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他询问得细致而专业，从既往病史、家族遗传、生活习惯到目前的症状感受，事无巨细。

萧烬渊的回答简洁而冷淡，甚至有些敷衍。他确实有长期失眠、神经性头痛和胃部不适的问题，这些在之前的病历中都有记录。他承认自己工作压力巨大，饮食作息极其不规律，对药物（尤其是安眠药）有相当程度的依赖。

“萧先生，长期依赖药物并非长久之计，而且会对身体造成额外的负担。”沈疏白记录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我建议先从调整作息和饮食结构开始，配合一些温和的物理疗法和中药调理，逐步减少药物用量。”

萧烬渊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目光落在沈疏白低垂的眉眼上。这个医生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所谓的名医，要么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试图用昂贵的方案讨好他。而眼前这个人，眼神干净，态度平和，话语里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专业建议，没有一丝杂质。

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目的的“好”，让萧烬渊感到陌生，甚至……一丝微妙的烦躁。他不习惯，也不信任。

“随你。”萧烬渊的声音依旧冷淡，“只要能让我睡着。”

“睡眠问题需要综合调理，急不得。”沈疏白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认真，“我会为您制定详细的方案。另外，方便的话，我现在为您做一次基础的身体检查？”

萧烬渊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

沈疏白站起身，从随身的医疗箱里拿出听诊器、血压计等工具。他走到萧烬渊身边，动作轻柔而专业。当他微凉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袍触碰到萧烬渊的胸口时，萧烬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触感。不是冰冷的医疗器械，也不是带着目的性的触碰。那指尖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凉和稳定，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沈疏白并未察觉对方的细微变化，他全神贯注于听诊器传来的声音。心跳有力，但节律稍快，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感。他微微蹙眉，又仔细听了片刻。

“萧先生，您最近是否感到心悸或胸闷？”他轻声问道，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萧烬渊的耳廓。

萧烬渊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沈疏白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皮肤白皙细腻，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可靠的气质。

“……偶尔。”萧烬渊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

“可能与压力和睡眠不足有关，但需要持续观察。”沈疏白记录下数据，又为他测量了血压。血压略偏高，也在预期之内。

检查完毕，沈疏白退开一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基础体征大致正常，但亚健康状态明显。我会尽快把调理方案给您。另外，我注意到您似乎有些低血糖的症状？”他刚才靠近时，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属于低血糖患者的虚弱气息。

萧烬渊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忙起来会忘记吃饭。”

沈疏白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温声道：“这很危险。我建议您随身携带一些糖果或巧克力。如果不介意，我下次过来可以为您准备一些易消化、能快速补充能量的点心。”

他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关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嘱。然而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萧烬渊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从未被人如此……自然地关心过。不是出于职责，不是出于利益，仅仅是因为他是病人，而对方是医生。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心头发紧。

初步接触结束，沈疏白收拾好医疗箱，准备告辞。

“沈医生，”萧烬渊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他依旧坐在沙发上，姿态未变，目光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沈疏白身上，“我的情况，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疏白转身，神情坦然：“萧先生请放心，保护患者隐私是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您的健康状况，只存在于我的加密病历里，不会向任何无关人员透露。”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眼神坦荡，没有丝毫闪烁。

萧烬渊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失败了。那双眼睛太干净，太真诚。

“很好。”萧烬渊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明天开始，你每天下午三点过来。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要迟到。”

“好的，萧先生。”沈疏白微微颔首，“我会准时到。另外，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身体有任何不适，随时可以联系我。”他递上一张简洁的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萧烬渊没有接，只是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助理。助理立刻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名片。

沈疏白并不在意，再次礼貌地道别，在助理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间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

电梯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萧烬渊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微凉的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萦绕着对方温热的呼吸。

沈疏白……

这个名字，连同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还有那带着悲悯暖意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长久以来习惯的黑暗与冰冷。

他讨厌失控的感觉。这种因一个陌生人而泛起波澜的情绪，让他感到烦躁。

但内心深处，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渴望，却如同蛰伏的兽，被那缕温暖的光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想要抓住那道光。

想要独占那份不设防的温柔。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带着病态的偏执。

他拿起助理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名片。素白的纸片上，“沈疏白”三个字清隽有力。萧烬渊的指尖缓缓划过那名字，眼底的寒冰深处，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苗。

“沈医生……”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势在必得，“我们，来日方长。”

沈疏白走出云顶大厦，雨已经小了许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他撑开伞，融入街道上匆匆的人流。

回想起刚才的会面，那位萧先生确实如传闻般，气场强大，性情冷漠，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感。那双眼睛尤其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沈疏白摇了摇头，甩开这个念头。作为医生，他需要关注的是病人的身体状况，而非过多揣测对方的内心世界。萧烬渊的身体状况确实堪忧，长期高压、失眠、药物依赖、饮食不规律，几乎集齐了所有现代精英的“职业病”。调理起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

他想起对方提到低血糖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以及那间冰冷空旷、毫无烟火气的公寓。或许，除了药物治疗，生活上的关怀和照顾也同样重要？沈疏白在心里默默调整着明天的调理方案，决定加入一些温和的食疗建议，或许……真的可以带些易消化的点心来？

他不是一个喜欢越界的人，但医者父母心，看到病人不懂得照顾自己，他总忍不住想多提醒一句，多做一点。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沈疏白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云顶大厦顶层，那巨大的落地窗在雨幕中反射着灰暗的天光，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

他收回目光，步履平稳地走向地铁站。明天下午三点，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需要做的，是用自己的专业和耐心，去融化那座冰山的一角。至少，让那位萧先生，能睡个好觉吧。

而在那高耸入云的冰冷巢穴里，萧烬渊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渺小的城市和如织的人流。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撑着素色雨伞、身影温润的医生，直到他消失在街角。

指尖的名片被捏得微微发烫。

沈疏白……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绝对占有欲的弧度。

“你是我的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