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的花宴帖子在两日后正式送达了镇北侯府。烫金的帖子,熏着淡淡的玉兰香,措辞优雅热情,邀请季府小姐共赏春色。
柳依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着帖子来了季云衿的院子,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笑容,仿佛全然忘了前几日练武场外那点微妙的试探。
“表姐你看,”她将帖子展开,指尖点着上面一行字,“特意写了你我二人的名字呢。郡主真是客气。”
她絮絮地说着打听到的关于花宴的细节,准备了哪些珍稀花卉,请了哪家有名的乐坊,甚至暗示了可能到场的几位重量级人物,其中自然包括了太子萧景睿。
季云衿安静地听着,手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鞘。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冰冷的金属和温润的宝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表姐,你说那日我们穿什么好?”柳依依终于说到了重点,眼神晶亮地看向季云衿,“我新得了一匹苏绣的流光缎,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颜色,裁成广袖定是极美的。表姐你呢?不如也做一身鲜艳的,你肤色白,穿茜素红或是石榴红定然压得住场。”
她还是执着于让季云衿打扮得夺目,或许是为了迎合太子可能存在的喜好,也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站在一旁时,更能显出那份柔顺可人。
季云衿将短剑放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抬眼,看了看柳依依,语气平淡:“那日我就不穿红了。”
柳依依一怔。
季云衿起身走到衣柜前,指尖划过一排衣裙,最终停留在一件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裙上,颜色清雅温和,既不扎眼,也不会失了身份。“这套吧,看着清爽些。”
她又选了一套月白与浅碧色相间的襦裙,配以同色的绣鞋和披帛。“再备上这套,以防万一。”
碧玉在一旁默默记下。
柳依依看着那两套素净的衣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表姐穿什么都好看!这颜色更显得表姐气质出尘了呢。”她嘴上奉承着,心里却想着自己那身衣裙站在季云衿身边,定然会更引人注目。
季云衿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花宴前一日,季凛果然抽空又来指导季云衿练剑。依旧是基础的动作,但要求更为严苛,对发力的技巧、时机的把握讲解得更细。
季云衿学得认真,虽然手臂依旧酸痛,但已能隐约体会到父亲所说的力从地起、腰马合一的微妙感觉,动作也比昨日流畅了些许。
季凛看在眼里,并未过多夸赞,只沉声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临敌之时,瞬息万变,需得随机应变。记住,无论何时,冷静比勇猛更重要。”
季云衿应下:“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她明白,父亲教的不仅是防身的招式,更是一种处事的态度。
终于到了花宴当日。
永嘉郡主的别院沁芳园位于京城西侧,以奇石曲水和四时不绝的名贵花卉著称。
马车抵达时,门前已是香车宝马络绎不绝,锦衣华服的公子贵女们在下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步入园中。
季云衿今日便穿了那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裙,发间簪了一支白玉嵌碧玺的步摇,并几朵细小珍珠攒成的珠花,略施粉黛,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却自有一股清冷沉静的气度,在这姹紫嫣红中,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柳依依果然如她所言,穿了一身霞影色的流光缎广袖裙,行走间流光溢彩,环佩叮咚,配上精心描画的妆容,娇艳明媚,惹得不少同行而来的世家子弟侧目。她亲热地挽着季云衿的手臂,享受着这种被瞩目的感觉,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
永嘉郡主亲自在二门处迎客。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宫装,金线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华贵逼人,看到季家姐妹过来,尤其是看到季云衿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笑着迎上来:“云衿妹妹,依依妹妹,你们可算来了!快里面请!”
她拉着季云衿的手,上下打量,低声笑道:“几日不见,妹妹这通身的气度越发……沉静了,倒让我有些不敢认了。”这话里的探究意味,比上次更加明显。
季云衿微微屈膝行礼,态度倒也恭谨:“郡主姐姐谬赞了。不过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懒怠了些,还总没精神呢。”她再次将病作为最好的托辞。
永嘉郡主笑了笑,目光在她清淡的衣着上扫过,又看了看旁边明媚照人的柳依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便不再多问,热情地引着她们入内。
园中果然已是热闹非凡。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假山流水错落有致,亭台楼阁间衣香鬓影,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各家贵女三五成群,或赏花,或品茗,或低声说笑,目光却时不时飘向不远处水榭那边聚集的年轻公子们。
季云衿一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太子萧景睿。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手持一柄玉骨扇,正与身旁几位世家子弟谈笑风生,姿态闲雅,矜贵天成。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转来,在与季云衿视线相接时,微微顿了一下。
今天的季云衿,似乎比那日在竹林更加难以捉摸。那份沉静,并非怯懦,反而像是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温和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季云衿依旧是远远地、依着礼数福了一福,便迅速移开了目光,转而欣赏身旁一株开得正盛的牡丹,仿佛那花比太子殿下更有吸引力。
柳依依见状,忙轻轻拉了一下季云衿的袖子,低声道:“表姐,殿下在看我们呢,我们过去见个礼吧?”她语气急切,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季云衿却恍若未闻,反而微微俯身,轻嗅那牡丹的香气,语气平淡:“人那么多,我们何必去凑那个热闹。这绿色的牡丹倒是稀罕,郡主府上果然名不虚传。”她竟是真的认真赏起花来。
柳依依一时僵在原地,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周围似乎有无数道目光在嘲笑她的热脸贴了冷屁股。
她委屈地瞥了一眼太子的方向,却见萧景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已转过头去与他人说话,似乎并未将她们这边的插曲放在心上。
永嘉郡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诧异更甚。这季云衿,竟接连两次拂了太子的面子?她是真的无心东宫,还是……欲擒故纵?她笑着打圆场:“云衿妹妹好眼力,这‘豆绿’牡丹确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养活的。走,我带你们去那边看看,今年还来了别的几株罕见的呢……”
她亲自引着季家姐妹往人稍少些的暖房走去,也算是化解了尴尬。
柳依依强笑着跟上,指甲却几乎掐进了掌心。
在暖房流连片刻,赏了几盆珍品兰花,便有侍女来请,说是投壶、射覆的游戏开始了,请各位小姐公子移步临水轩。
临水轩是一处敞厅,面临一片碧波荡漾的小湖,此时厅内已设好了箭壶和游戏所需的器皿。年轻人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几位公子率先上场,箭矢咻咻地射向壶口,中与不中皆引来一阵哄笑或喝彩。萧景睿并未亲自下场,只坐在主位一旁,与永嘉郡主说着话,目光偶尔扫过场中。
柳依依似乎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过来,拉着季云衿坐在稍靠前的位置,低声道:“表姐,听闻太子殿下投壶技艺极佳,百发百中呢。”
季云衿“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些箭矢上,下意识地估算着距离、力道和角度。父亲这两日的教导,让她对这些东西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关注。
很快,便有贵女们娇笑着上场尝试,她们力气小,准头也欠佳,箭矢常常歪歪斜斜地飞出老远,引得众人善意的笑声。
柳依依也上场玩了一把,她特意挑了一支轻巧的箭,姿态优美地投出,那箭竟堪堪入了壶口,虽然后劲不足弹了一下,也算中了。
“柳小姐好生厉害!”顿时有人捧场地称赞。
柳依依面泛红霞,羞涩地瞥了萧景睿一眼,才款款回到座位,对季云衿道:“表姐,你也去试试吧?很有趣的。”
季云衿正要摇头,永嘉郡主却笑着接口:“是啊,云衿妹妹,大家都玩玩,不必拘谨。”她发话了,季云衿倒不好直接拒绝。
她沉吟一瞬,起身道:“那云衿便献丑了。”
她走到场中,并未像其他贵女那样挑选轻箭,而是随手从箭筒中取了一支标准制式的箭矢。这细微的差别,让几个原本说笑的公子哥儿停了下来,略带好奇地看着她。
季云衿掂量了一下箭矢的重量,回忆着父亲教导的发力和瞄准要领。她站定位置,深吸一口气,目光专注地看向不远处的铜壶,手臂抬起,身体微微后仰,利用腰腹的力量带动手臂,手腕稳住,干脆利落地将箭投出!
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生涩,但那箭矢飞行的轨迹却异常稳定,带着一股不同于闺阁女子的干脆力道,直直飞向箭壶——
“嗒”的一声清响!
箭矢并非勉强落入壶口,而是精准地投入其中,甚至因为力道稍大,在壶内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箭尾微微颤动!
场面安静了一瞬。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冷冷的、以书法闻名的季家小姐,投壶竟有这般准头和力道?这可不是单凭运气能解释的。
“好!”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
随即,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称赞。
“季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这力道,这准头,佩服佩服!”
永嘉郡主也惊讶地掩唇,看向季凛的方向,笑道:“云衿妹妹真是……每每都让人意外。”
萧景睿的目光再次落在季云衿身上,这次带上了更深的探究。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一度对他痴心一片的季家嫡女。她身上有种东西,正在挣脱他固有的认知。
柳依依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挂不住。她原本想让季云衿上场出个丑,或者至少显得笨拙些,好衬托自己刚才的厉害,却没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季云衿什么时候会投壶了?还投得这么好?
季云衿面对众人的称赞,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平静地回到了座位。
然而,就在她坐下后不久,正低头轻抿一口清茶时,异变陡生!
似乎是公子们那边的游戏越发激烈,一支力道奇大的箭矢不知怎地偏离了方向,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并非射向箭壶,而是直直朝着女眷席位这边疾射而来!目标,赫然正是刚刚放下茶盏的季云衿!
那速度、那角度、那狠戾的势头,绝非意外失手所能解释!
“小心!”
“啊——!”
惊呼声四起!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让!
季云衿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伴随着前世的剧痛再次呼啸而来!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箭簇的冰冷!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猛地向后一仰,同时脚下下意识地勾住桌腿,整个人狼狈地向后倒去!
“哐当!”茶盏摔碎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嗖一声闷响!
那支力道十足的箭矢擦着她脸颊方才所在的位置飞过,狠狠钉入了她身后的朱漆廊柱之上,箭尾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发出骇人的嗡嗡声!
只差一点!
季云衿跌坐在地,发髻散乱,一支珠花掉落在地,滚入尘埃。她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碧玉尖叫着扑过来扶她,声音带着哭腔:“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整个临水轩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险万分的一幕惊呆了。
季云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箭矢来处——那群玩投壶的公子哥儿们也吓得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似乎都想找出是谁闯了祸。
但她的目光,却精准地锁定在了一个穿着靛蓝色锦袍、手中还拿着弓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慌乱,仿佛也被这意外吓到了,但在对上季云衿冰冷锐利的目光时,那慌乱之下,却有一丝极快闪过的懊恼和……失望?
这人她认得,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李锐。也是……柳依依那位嫡亲表哥的至交好友,平日里,没少跟着东宫走动。
是意外? 季云衿心中冷笑。那箭分明是冲着她来的!是警告?还是……更恶毒的灭口?就因为她接连两次下了太子的面子?还是因为她今日这不合时宜的出众,碍了谁的眼?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旁边的柳依依。
只见柳依依也吓得脸色发白,用手紧紧捂着嘴,眼中满是惊惧,但在那惊惧之下,季云衿分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遗憾和……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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