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连滚带爬逃走的背影消失在荒草里,破屋重新陷入寂静。宁晚秋攥着那把冰冷的剪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剪刀上的锈迹像凝固的污血,硌着掌心。
她没追,也没喊。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草药碎屑上,俯身,一片一片,仔细捡拾。沾了灰的,吹净;被踩扁的,指尖小心捻开。草药清苦的香气混着尘土味,钻进鼻腔。
捡完最后一片,她直起身,将重新包好的小药包贴身藏好。那点暖意透过薄薄的夹袄,熨帖着冰冷的皮肤。她掂了掂手里的剪刀,锈钝的刃口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剪刀抬起,抵上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袖口磨得透亮的旧夹袄下摆。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剪刀虽钝,却带着一股狠劲儿,沿着衣襟的破口,硬生生裁下一条寸余宽的布条。布条边缘毛糙,带着经年的灰败。
她将布条摊在还算平整的地面,剪刀尖蘸了点瓦罐底残留的凉水,在那灰蓝色的粗布上,开始划刻。不是写,而是刻。剪刀尖钝涩地刮过布面,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凹痕,艰难地组成几个字:
“分家契”。
刚刻下三个字,院外传来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晚秋妹子!晚秋妹子!” 是张婶压低的、带着惊惶的呼唤。
宁晚秋动作一顿,迅速将布条和剪刀拢进袖中,起身迎到门口。
张婶挎着个盖了蓝布的小篮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后怕和担忧:“俺在坡上挖菜,瞧见王翠花那老虔婆……跟见了鬼似的从你这儿跑出去,脸煞白,鞋都跑掉一只!她没把你咋样吧?” 她目光飞快地在宁晚秋身上扫视,又落到地上残留的草药碎屑和凌乱的脚印上,倒抽一口凉气,“她又来作践你了?这老杀才!”
“没事,张婶。”宁晚秋语气平静,侧身让她进来,“她想毁我的草药,被我吓跑了。”
“吓跑?”张婶将信将疑,放下篮子,一把抓住宁晚秋冰凉的手,触手一片冷汗,“你咋吓的?那老货可是属滚刀肉的!”她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和一丝解气的兴奋,“不过……跑得好!活该!你是没瞧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儿,嘴里还神神叨叨念着啥‘血’啊‘书’的……真撞邪了?”
宁晚秋没接“血书”的话茬,只问:“您这么早过来,有事?”
张婶一拍大腿:“哎!差点忘了正事!”她掀开篮子上盖的蓝布,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杂粮窝头,还有一小瓦罐稠粥。“狗蛋他爹天没亮去镇上拉化肥,刚捎信儿回来!”她声音压得更低,凑近宁晚秋,“说在镇口粮站,碰见你家沉舟了!”
宁晚秋心头猛地一跳。陆沉舟?他不是在县农机厂?
“沉舟……咋样?”她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干涩。昨晚那场对峙和警告,还有他离开时复杂的眼神,瞬间浮上心头。
“唉!”张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狗蛋爹说,看着不太好!沉舟那孩子,你是知道的,平时跟铁打似的,可这回……脸色难看得很,走路好像也有点不利索,胳膊上缠着纱布,像是挂了彩!狗蛋爹问他咋了,他只含糊说厂里机器检修不小心碰了下,没事。” 张婶顿了顿,看着宁晚秋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他还……特意让狗蛋爹给你捎句话。”
宁晚秋的呼吸屏住了。
“他说……”张婶模仿着陆沉舟那低沉平板的语气,“‘告诉她,最近别去镇上,老实待着。’”
别去镇上?老实待着?
宁晚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袖子里那粗糙的布条和冰冷的剪刀硌着手臂。农机厂出事,他受伤……风声果然紧。这警告,比昨晚更重了三分。是怕她撞上不该看的,还是怕她……牵连到他?
“晚秋妹子,”张婶见她沉默,以为她担心,忙安慰道,“沉舟那孩子皮实,一点小伤不打紧!他让你别去镇上,你就先别去,省得撞上王翠花那起子小人再嚼舌根!缺啥短啥跟婶子说!”她说着,把装着窝头和粥的篮子往宁晚秋手里塞,“快,趁热吃!瞧你这小脸儿,一点血色都没!”
宁晚秋没推辞,接过沉甸甸的篮子。窝头的温热透过篮筐传到手心。她看着张婶关切的脸,忽然将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个贴身藏着的、用破布仔细裹好的小药包。
“张婶,”她解开布包一角,浓郁的干草药香立刻弥散开,“这是我昨天炮制的一点草药茶,清热去火防伤风的。您拿回去,每天捏一小撮,开水泡着喝。给狗蛋也喝点,固固本。”她将药包整个塞进张婶手里。
张婶看着手里那包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干草药,又惊又喜:“哎哟!这……这精贵东西!你自己留着……”
“我还有。”宁晚秋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您别嫌弃就好。”
张婶捏着药包,感受着那干燥温暖的触感,再看看宁晚秋清亮坚定的眼睛,心里又暖又酸:“不嫌弃不嫌弃!晚秋妹子,你有心了!”她像是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你要的碎布头,俺给你找了些!”她掀开篮子底下的蓝布,露出几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旧布片,虽然破旧,但都洗得干净。
宁晚秋眼睛一亮:“太好了!谢谢张婶!”她正需要这些!身上这件破夹袄,实在没法再穿了。
张婶又絮叨了几句,让她安心,说王翠花要是再来闹,她就喊人,这才挎着空篮子,揣着那包珍贵的草药茶,忧心忡忡又带着点暖意走了。
破屋再次剩下宁晚秋一人。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左手腕上的玉镯传来温润的暖意,右手拎着沉甸甸的、装着温热食物的篮子。
陆沉舟受伤了……
警告她别去镇上……
王翠花暂时被“血书”吓退……
张婶送来了布头和吃食……
还有,她炮制的第一包草药,送出去了。
她低头,看着篮子里那几个黄澄澄的杂粮窝头和那罐冒着热气的稠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袖子里那布条散发的陈旧棉布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药包的清苦干香。
她慢慢蹲下身,将篮子放在地上。然后,从袖中抽出那块刻了“分家契”三个字的灰蓝布条,还有那把冰冷的剪刀。
剪刀抬起,再次抵上破夹袄的衣襟。
“嗤啦——嗤啦——”
单调而坚定的撕裂声,在寂静的破屋里,一声接着一声,像战鼓,沉闷地敲打着。
布条一条条落下。
她要给自己,缝一件能出门的衣裳。
穿着它,去挣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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