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公园的晨雾像揉皱的薄纱，裹着香樟和银杏的枝桠。侯明昊站在东门入口处，运动手表震了震，显示五点五十八分，比和林溪约的时间早了两分钟。他仰头灌了口温水，喉结动了动，运动水壶的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是昨晚睡前特意用保温杯装的。

这是他连续第三天提前到。前两天，他站在喷泉池边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看送奶工骑三轮车碾过露水，看保洁阿姨用竹扫帚扫梧桐叶，那些活泛的、带烟火气的细节，像撒在心里的星子，慢慢填着他为“周延”搭的世界。此刻他望着远处被雾罩住的长椅，想起林溪昨天微信里发的消息：“记得穿防滑跑鞋，晨雾里草叶沾露，容易打滑。”

“早。”清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侯明昊转身，看见林溪抱着个帆布包，发梢还沾着细雾，白衬衫下摆塞进卡其色运动裤里，肩背线条利落又软和。她今天换了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亮堂堂的。

“早。”侯明昊喉结动了动，注意到她手里除了帆布包，还有个保温桶，“绿豆百合粥，解腻的。”林溪晃了晃保温桶，指腹蹭过桶身的水珠，“昨天看你喝姜茶，今天换清淡点的。”她从包里掏出个深棕牛皮笔记本，封皮边角磨得有点旧，扉页上用钢笔写着“观察·共情·沉浸”，字迹有力，“还有这个是我导师的书。他说演员跑戏不是机械运动，要把角色的情绪揉进行进间。比如‘周延’追凶时，前半段急切，中间发现线索会放缓，最后追上凶手那刻，脚步得带点踉跄，因为心跳太快，体力透支。”

侯明昊接过笔记本，翻到第一页，上面贴着《寒武纪》第7集的截图：暴雨里的巷口，“周延”攥着染血的酒杯，高跟鞋跟卡在青石板缝里，却咬着牙往前冲。旁边用荧光笔标着：“注意肩背紧绷度，他在忍痛，不是单纯奔跑。”

“我昨晚又看了三遍原片。”林溪声音轻轻的，“你演的‘周延’在转角撞翻垃圾桶那幕，脚步停了0.3秒，这个细节特别好，像被疼了一下，但又立刻把注意力拽回追凶上。”

侯明昊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边缘。三天前的深夜，他还在地铁站对着空气练步频，总觉得自己的奔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此刻林溪的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拧开了某个开关，原来奔跑不只是腿的事儿，更是心里的情绪在流动。

“要试试吗？”林溪指了指面前的跑道，“晨雾里的地面软，正好练脚感。”

侯明昊点头，迈出第一步时，鞋底触到带着晨露的塑胶跑道，凉丝丝的，像踩在浸了水的苔藓上。他刻意压低重心，模仿“周延”追凶的姿态，可刚跑出五十米，小腿就开始发沉，腰侧绑着的负重带里加了半公斤沙袋，勒得生疼。

“停。”林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侯明昊刹住脚步，扶着膝盖喘气，看见她正蹲在地上，指尖点着自己的鞋印，“你看，前脚掌压得太实。”她起身示范着抬脚，“‘周延’在雨里跑了三公里，脚底板早磨红了，所以落地时前脚掌先虚虚点地，像踩在碎玻璃上，疼，但必须稳。”

侯明昊跟着她的动作调整，再次跑起来时，忽然觉得脚下的触感不一样了。晨雾掠过小腿，带起细密的痒，他想起昨夜在表演教室，助教捏着他僵硬的肩膀说：“你这是端着‘反派’的架子跑，可‘周延’不是在表演奔跑，他是在拼命。”

“对，就是这样！”林溪声音里带着点惊喜，“你刚才的重心下沉了，肩背也松了，像被什么追着，慌不择路，但又咬着牙不肯停。”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我录了，等下回看。”

两人的影子在晨雾里交叠，侯明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脚步声。他想起昨晚给林溪发消息时，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十分钟，最后只发了句“世纪公园东门，六点见”；想起她回复“收到。明早见”时，那个笑脸emoji圆滚滚的，像颗融化的糖。

跑到第三圈时，雾渐渐散了。阳光穿透云层，在跑道上洒下金斑，侯明昊额头沁出薄汗，运动服后背洇出深色的蝴蝶印。他望着前方被阳光镀亮的银杏树，想起苏导说过的话：“‘周延’的绝望里得带着点希望，他追凶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试试把注意力放在前方。”林溪声音从旁传来，“不是看地面，是看五米外的那棵树。‘周延’在追凶时，眼里只能有目标，其他都模糊成一片。”

侯明昊调整呼吸，目光锁定那棵银杏。风掀起他的运动衣下摆，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像鼓点，像心跳，像“周延”在暴雨里喊的“我不会停”。

“很好。”林溪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现在跑起来，像真的在追什么重要的东西。”

侯明昊跑过她身边时，听见她笔记本翻页的声音。他余光瞥见，最新一页画着个简笔画小人，四肢舒展，背后画着火焰，“周延”的轮廓，旁边写着：“侯明昊的奔跑，有灵魂了。”

跑到第五圈时，林溪突然拽住他的袖口。侯明昊猛地停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木栈道上，有个穿藏蓝西装的男人正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他们。

“是娱乐记者。”林溪皱眉，“我早上刷微博，看到有人蹲守世纪公园，说是拍‘顶流小生早起锻炼’。”她拽着他往旁边的香樟林里躲，“你别慌，我来应付。”

侯明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昨天热搜上还挂着#侯明昊流量陷阱#的话题，有人说他“加练是炒作”，有人说“反派演不成就转型综艺”。此刻，相机的快门声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疼。

“别躲。”林溪按住他的手腕，“你越躲，他们越兴奋。”她松开手，整理了下衬衫领口，迎着光走向栈道，“这位先生，未经允许拍摄他人训练视频，涉及侵犯隐私权。”

男人愣了愣，镜头垂了下来：“姑娘，我是《星闻周刊》的，就想拍点明星日常。”

“明星也是普通人。”林溪声音清清脆脆的，“他要训练，和你们上班一样。如果拍，我可以提供素材，但得先签授权书，明确用途。”她从帆布包里抽出张名片，“我是《影视观察报》的记者，林溪。”

男人的态度软了下来：“林记者，大家都是同行。”

“同行更要守规矩。”林溪把名片塞进他手里，“要么签，要么删。”

侯明昊站在香樟林里，望着林溪挺直的脊背。晨光穿过树叶，在她肩头落下斑驳的光，她说话时的语气像把锋利的刀，却又裹着层温柔的糖，这让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她递来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扉页上写着：“真正的演员，要敢在聚光灯下做自己。”

男人最终删了视频，悻悻地走了。林溪转身时，侯明昊看见她耳后泛着细汗的粉，像朵沾了晨露的桃花。“吓到了？”她问。

侯明昊摇头：“你刚才特别像‘周延’。”

林溪愣住，随即笑了：“那我得谢谢你。”她从包里掏出瓶运动饮料，递给他，“补补电解质。”

侯明昊接过，拧开瓶盖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的手都带着晨跑后的温度，像两片被晒暖的叶子，轻轻碰了碰，又各自缩回。

“其实，”林溪低头拧自己的瓶盖，“我昨天翻到《寒武纪》的幕后花絮，有段你NG了十七次的镜头。”她抬头看他，“苏导说，第十八次你跑的时候，眼里有团火，那是‘周延’的火，不是侯明昊的。”

侯明昊的喉结动了动。那十七次NG里，他摔得膝盖淤青，被资方在监控室里骂“没天赋”，可每一次摔倒，他都想起杨姐说的“演员的伤是勋章”，想起试镜时导演说“我要的是能让人共情的反派”，想起林溪在图书馆说的话“真正的表演，是把心掏出来给人看”。

“第十八次，”他轻声说，“我想起你说‘奔跑不是机械运动，要揉进情绪’。那时候我就想，‘周延’此刻应该疼，应该累，但他更想抓住凶手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死去的搭档，为了所有被他辜负的人。”

林溪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看，你做到了。”

两人的影子在跑道上拉得很长，重叠成一道模糊的线。侯明昊望着远处的朝阳，忽然觉得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声音，资方的质疑、网友的嘲讽、自我的怀疑，都在这晨光里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那团越来越旺的火，是林溪笔记本上“有灵魂了”的批注，是杨姐说“苏导说你今晚的台词有进步”时，保温桶里姜茶的温度。

“对了。”林溪从帆布包里掏出份报纸，“今天的文化版，我写了篇关于演员体能训练的报道。”她摊开报纸，标题是《当流量小生开始夜跑：一场与角色的双向奔赴》，照片里是侯明昊在地铁站奔跑的侧影，配文是：“他或许不是天生适合反派，但他用每一滴汗水，让角色活了过来。”

侯明昊盯着照片里的自己，运动服被汗水浸透，腰侧的负重带勒出红印，可眼神却亮得像星子。他想起昨晚回到家，床头柜上放着林溪还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扉页多了一行字：“给侯明昊：愿你永远记得，奔跑的意义，是为了追上心里的光。”

“要一起去吃早饭吗？”林溪合上笔记本，“我知道附近有家豆浆铺，现磨的，甜浆配油条特别香。”

侯明昊点头，喉结动了动：“好。”

两人并肩往公园外走，晨雾彻底散了，阳光泼在身上，暖得人想眯起眼。侯明昊摸了摸腰侧的负重带，忽然觉得它轻了些，不是重量减轻了，而是他的肩膀，足够硬了。

路过香樟林时，他听见林溪轻声说：“其实我昨天没等到闭馆。”

侯明昊脚步一顿：“啊？”

“我去图书馆还书，看见你留在桌上的纸条。”林溪的声音像片羽毛，“上面写着‘抱歉，临时加练，下次请你喝奶茶’。”她侧头看他，“我猜你会来世纪公园，所以……”

“所以你也来了。”侯明昊替她说完，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林溪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嗯。”

风掀起她的发梢，侯明昊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或许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徒劳。

到豆浆铺时，老板娘正掀开木桶盖，热气裹着豆香涌出来。林溪点了甜浆和油条，转头问他：“喝咸的还是甜的？”

“甜的。”侯明昊说，“和她一样。”

林溪的脸“腾”地红了，低头搅着豆浆，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

侯明昊望着她耳后的粉，忽然觉得，所谓“双向奔赴”，大抵就是这样的，你在黑暗里摸索，她在光里等你；你想追上角色的影子，她想看清你的模样。

而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终会在晨光里，变成身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