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错题与杂音

九月的风裹着樟树的清香撞在走廊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夏野揣着那张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一路从办公室冲回教室，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噔噔噔的急促声响，活像只被惹炸了毛的猫。

高二（3）班的后门被他“砰”地一声撞开时，自习课的安静正像水一样漫在教室里。粉笔灰在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浮沉，大多数人埋着头刷题，只有靠窗那排的几个女生悄悄抬头，视线在夏野气红的脸上顿了顿，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江砚辞！”

夏野的声音带着没压住的火气，像颗小鞭炮在教室里炸开。

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那个永远坐姿笔挺的男生闻声缓缓抬起头。阳光恰好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影，镜片后的目光淡得像秋日清晨结了层薄霜的湖面，扫过夏野时没有丝毫波澜。他捏着钢笔的手指停在笔记本上，蓝黑色的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极小的点。

“有事？”

江砚辞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淡漠，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连尾音都带着点凉意。

夏野几步冲到他桌前，把手里的试卷“啪”地拍在桌面上。试卷边缘早就被他捏得卷了边，此刻弹了弹，露出上面触目惊心的红叉——尤其是最后那道占了十分的大题，红叉画得又粗又重，几乎要把卷面戳穿。

“这道题！”夏野指着那道题，语气里的火气快要溢出来，“你昨天怎么跟我讲的？我照着你的步骤写，结果老师直接给我打了个叉！你是不是故意坑我？”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像是被风吹乱的草，此刻因为力道太大，笔尖戳破纸页的地方还卷着毛边。

江砚辞的视线在试卷上停留了三秒，目光精准地落在第三步，又抬眼看向夏野气得微微发抖的肩膀，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第三步，移项错了。”

“我没有！”夏野几乎是立刻反驳，音量陡然拔高，惊得前排同学的笔都顿了顿，“我明明跟你写的一模一样——”

“你把负号丢了。”江砚辞打断他，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指尖在夏野敞开的校服领口处虚虚点了点，“还有，校服拉链，该拉了。”

夏野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松垮的校服外套敞着，里面印着篮球队号码的T恤歪歪扭扭，确实有点不像话。可被江砚辞这种“好学生”提醒，他顿时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猛地抬头瞪过去：“关你屁事！我问的是题！”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细碎得像撒了把沙子。夏野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笑的。他伸手就想去抢试卷，手刚碰到纸页边缘，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

江砚辞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点常年握笔的薄茧，按在夏野手背上时，像贴了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夏野浑身一僵，差点没像触电似的跳起来，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过来。”江砚辞松开手，往旁边挪了挪凳子，留出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的位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再讲一遍。”

夏野僵在原地，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他本来是来找茬的——谁让这家伙昨天被老师硬塞了个“帮扶学渣”的任务时，那副不情不愿又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讲题的时候更是惜字如金，他问三句才答一句，害得他今天早上被数学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点名批评“态度不端正，步骤混乱”。可现在，怎么莫名其妙就要留下来再听一遍？

“愣着干什么？”江砚辞已经拿起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墨点在白纸上晕开一个极小的圈，“不想改？”

“谁、谁不想改了！”夏野梗着脖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竖起了毛，不情不愿地凑过去。肩上的书包带滑到胳膊肘，他也没顾上拽，只是低着头，假装在看自己磨出毛边的帆布鞋。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夏野能闻到江砚辞身上的味道。不是那种刺鼻的香水味，而是淡淡的墨水香，混着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皂的清爽气息，像刚洗过的白衬衫晾在院子里，干净得让人有点不自在。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耳尖却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悄悄泛了红。

江砚辞似乎没注意到这些，只是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这里，”他用笔尖点了点第三步的位置，“x的系数是-3，移项的时候要变号，你写成+3了。”

夏野盯着那行工整得像印刷体的字迹，又对比了一下自己试卷上歪歪扭扭的涂鸦，心里莫名有点发堵，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厉害……就你是学霸，行了吧？”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像只泄了气的气球，蔫蔫的没了力道。

江砚辞没接话，只是握着笔继续往下写。他的手指很长，握笔的姿势标准又好看，每一笔都写得横平竖直，连等号都画得一样长。夏野看着看着，忽然有点走神——这家伙明明跟自己一样是高二学生，怎么偏偏就活得像本标准答案？连写字都这么……让人挑不出错。

“这里懂了吗？”江砚辞忽然停下笔，抬眸看向他。

夏野被抓了个正着，慌忙收回目光，假装认真地盯着草稿纸：“啊？哦……懂了。”

江砚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看穿了他的走神，却没点破，只是转回头，继续往下讲：“接下来代入数值，这里的y是2，不是-2，你昨天笔记里记反了。”

“我才没有！”夏野又炸了毛，伸手去翻自己的笔记本，“我明明记的是……”

他的笔记本和试卷一样乱糟糟，纸页卷着边，上面还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他翻了半天，才找到昨天记笔记的那页，上面果然写着“y=-2”，旁边还有个被他画得龇牙咧嘴的小人，一看就是上课走神时的杰作。

夏野的脸瞬间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像被泼了盆红墨水。他把笔记本往桌子底下塞，嘴里嘟囔着：“……那、那是我记错了不行吗？谁跟你似的，过目不忘。”

江砚辞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像是在憋什么东西。过了几秒，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在夏野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唔！”夏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懵了，捂着额头抬头瞪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江砚辞你有病啊！”

“下次再错，”江砚辞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触感，他垂眸看着草稿纸，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抄二十遍。”

“凭什么啊！”夏野炸毛的劲儿又上来了，“你又不是老师！”

“老师让我监督你。”江砚辞抬眸，镜片后的目光清清明明，“或者，我可以现在就把你这道题的错误步骤，连同你上课画小人的笔记，一起拍照发给老师。”

“你！”夏野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江砚辞的手都在抖，“你这人怎么这么阴险！”

江砚辞没接话，只是把写好步骤的草稿纸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拿起夏野的试卷，钢笔在红叉旁边写了个小小的“改”字。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带着点清冷的骨感。

夏野看着那张草稿纸，又看看江砚辞低头时露出的、线条干净的下颌线，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下去。他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开始在试卷上涂改。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教室里的安静又漫了回来，只有窗外的风还在吹，樟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夏野改到一半，忽然发现自己的笔没水了。他烦躁地拧开笔盖，甩了甩，还是写不出字，嘴里忍不住嘟囔：“什么破笔……”

话音刚落，一支全新的钢笔被递到了他面前。笔身是简单的银色，笔帽上还贴着未撕的标签。

夏野抬头，撞进江砚辞平静的目光里。“用这个。”对方说。

“不要你的东西。”夏野嘴硬，身体却很诚实地盯着那支笔——他的笔确实早就该换了，只是一直懒得去买。

江砚辞没说话，直接把笔放在他手边，然后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向教室后面的饮水机。

夏野看着那支笔，又看看江砚辞的背影。对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后背挺得笔直，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支笔，笔尖划过纸页时异常流畅，比他自己那支破笔好用一百倍。

等江砚辞接完水回来，夏野已经改完了题，正把试卷往书包里塞，动作依旧带着点赌气的僵硬。他把那支钢笔放在桌上，往江砚辞那边推了推：“还给你。”

江砚辞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那支笔上，没去接：“送你了。”

“谁要你送……”

“免得下次改题时，又说笔不好用。”江砚辞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拒绝。

夏野噎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抓起那支笔塞进笔袋，拉链拉得飞快，像是在跟谁置气：“走了！”

说完，他抓起书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帆布鞋踩在地上，噔噔噔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砚辞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刚才夏野站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皂角香之外的、带着点汗味的气息，不算好闻，却很鲜活，像夏天里冰镇汽水炸开的气泡。

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的某一页，那里有一个被笔尖无意识戳出来的小洞。刚才夏野气鼓鼓地瞪着他的时候，他的笔尖似乎不小心用力了些。

江砚辞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个小洞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窗外的风还在吹，樟树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笑他刚才那瞬间的失神。

自习课的铃声快要响了，江砚辞收回手，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夏野”两个字。字迹依旧工整，只是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那两个字的尾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弧度。

而此刻已经冲到楼梯口的夏野，忽然停下脚步，摸了摸口袋里那支银色的钢笔，耳尖又悄悄红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嘴里嘟囔着“什么人啊”，脚下却像是生了风，跑得更快了，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又像是在赶着逃离什么让自己心慌的情绪。

九月的阳光正好，落在少年奔跑的背影上，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别扭和在意，都镀成了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