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六年春，夏国使团的车驾驶入梁国皇城。

萧明玥踮着脚站在青梧庄的墙头，望着远处官道上飘扬的旌旗，她已经十七岁了，身量比三年前高了不少，却依旧瘦削，像一株未经修剪的梅树，带着几分野性的美。

"二小姐，快下来！"李嬷嬷在院中焦急地招手，"若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萧明玥充耳不闻，她眯起眼睛，试图在使团队伍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三年来，她每月十五仍会去后山等待，却再没见过赫连昭，只有偶尔从过路商旅口中，能听到些许关于夏国三皇子的传闻，说他如何骁勇善战，如何在朝中步步高升。

"听说夏国这次来是为联姻。"李嬷嬷见劝不动她，只得递上一碗热茶，"长公主已到适婚年龄了。"

萧明玥的手指微微一颤，茶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发红，她强作镇定："与谁联姻？"

"自然是夏国皇子。"李嬷嬷压低声音，"据说是三皇子亲自来选妃呢。"

墙头的瓦片突然松动，萧明玥脚下一滑，险些摔下来，她狼狈地稳住身形，心跳如鼓，阿昭回来了？他来选妃？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最终凝结成一个荒谬的期待，他可是来找她的？

"二小姐！宫里来人了！"庄丁急匆匆跑来通报，"说是贵妃娘娘想见您！"

萧明玥愣住了，自从出生被送出宫，生母萧贵妃从未主动要求相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布衣裳上沾的墙灰，突然感到一阵难堪。

长春宫内，萧贵妃苍老了许多，她端坐在绣墩上，华贵的衣裙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眼中的疲惫。

"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萧贵妃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萧明玥缓步上前，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宫礼，她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带着某种复杂的评估意味。

"像，真像。"萧贵妃喃喃自语，伸手抚过萧明玥的脸庞，"尤其是这双眼睛，和明薇简直一模一样。"

萧明玥身体一僵，她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双胞胎姐姐，只知道对方是人人称颂的"祥瑞之女"，而自己则是被厌弃的"灾星"。

"娘娘唤我来，有何吩咐？"她刻意保持距离，连"母亲"二字都叫不出口。

萧贵妃叹了口气："夏国三皇子赫连昭来求亲，指明要找一个曾在青梧庄住过的姑娘。"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说三年前遇刺，被一位青梧庄的姑娘所救。"

萧明玥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袖中的红梅木簪。

"你认识他？"萧贵妃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反应。

萧明玥犹豫片刻，轻轻点头："他曾化名阿昭，在后山养伤三个月。"

萧贵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了。"

"可惜什么？"

"赫连昭只记得救他的姑娘住在青梧庄，却记不清样貌。"萧贵妃苦笑，"今早他在御花园遇见明薇，一口咬定她就是救命恩人。"

萧明玥如遭雷击，耳边嗡嗡作响，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茶几上的茶盏："不可能！阿昭他……"

"他如今是夏国三皇子赫连昭。"萧贵妃冷冷打断，"不是你的什么阿昭，明薇已被陛下正式引见给他，两国联姻势在必行。"

萧明玥浑身发抖，眼前浮现出阿昭教她习武时专注的侧脸，和他说"红梅开时，我必归来"时温柔的眼神。他怎么会认错人？怎么会！

"我要见他。"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我要当面告诉他真相。"

萧贵妃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疯了？你是什么身份？一个被钦定为'灾星'的弃女，去破坏两国联姻？"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陛下已下旨，三日后在琼林苑设宴正式定亲，你若敢闹事，不只是你，连我也难逃一死！"

萧明玥挣开母亲的手，后退几步："所以您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警告我安分守己？"

萧贵妃别过脸去，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回青梧庄去吧，忘了这一切，这是为你好。"

御花园的角落里，萧明玥蜷缩在一丛牡丹后，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本打算直接出宫回庄子，却在路过御花园时，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殿下请看，这株绿牡丹是西域进贡的珍品，整个大梁仅此一株。"

萧明玥拨开枝叶，看见一男一女并肩走在花径上，男子身着夏国服饰，腰间配着弯刀，眉间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目，是赫连昭，却又不像她的阿昭，这个赫连昭举止矜贵，言谈间带着上位者的疏离。

而他身边的女子……萧明玥呼吸一滞，那女子穿着淡粉宫装，发间金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面容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丰润白皙，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温室花朵。

"姐姐……"萧明玥无意识地低喃。

仿佛心有灵犀，萧明薇突然转头看向牡丹丛，正好与萧明玥四目相对，她猛地停住脚步，脸色瞬间煞白。

"怎么了？"赫连昭关切地问。

萧明薇迅速恢复镇定，勉强一笑："没什么，可能是只野猫。"她挽起赫连昭的手臂，"我们去看看那边的荷花吧。"

赫连昭顺从地被她带着离开，却在转身前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牡丹丛，萧明玥屏住呼吸，直到两人走远才瘫软在地，她颤抖着掏出红梅木簪，死死攥在掌心。

那分明是她的阿昭，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长春宫偏殿，萧明薇屏退左右，独自对着铜镜出神，镜中的脸美丽端庄，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今日在御花园看见的那张脸，简直像是镜中影像活了过来。

"听说你见到她了？"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明薇慌忙起身行礼："母后。"

皇后摆摆手，径直走到镜前，拿起一把玉梳为萧明薇梳理长发："如何？像吗？"

"太像了。"萧明薇声音发颤，"若不是衣着不同，我几乎以为是在照镜子。"

皇后轻笑一声："双胞胎嘛，自然相似。"她放下玉梳，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玉佩，"认得这个吗？"

萧明薇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明月照心"四字，玉质温润，显然是上品。"这是？"

"萧明玥的家传玉佩。"皇后意味深长地说，"三年前，她用它换了金疮药，救了一个重伤的少年。"

萧明薇手一抖，玉佩差点落地："赫连昭知道吗？"

"他只记得被一个青梧庄的姑娘所救，记得红梅，记得习武，却记不清那姑娘的样貌。"皇后从她手中拿回玉佩，"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萧明薇咬住嘴唇："可若有一天他想起来……"

"想起来又如何？"皇后冷笑，"两国联姻已成定局，他难道能为一个'灾星'毁约？"她将玉佩收入袖中，"明日琼林苑设宴，陛下会正式宣布你们的婚约。你只需记住……"

"我就是那个救他的姑娘。"萧明薇接过话，声音渐渐坚定，"我教他梁国诗文，他教我夏国刀法。我们在红梅树下约定……"

皇后满意地点头："很好，还有，那块玉佩我替你保管，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萧明薇低头称是，却在皇后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琼林苑张灯结彩，乐声悠扬，萧明玥躲在苑外一棵古柏上，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苑内觥筹交错的场景，她本不想来，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将她带到了这里。

赫连昭身着夏国礼服，英挺如松，萧明薇则穿着大红宫装，娇艳如花，两人并肩而立，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宛如一对璧人。

梁国皇帝举杯致辞，宣布将祥瑞之女萧明薇许配给夏国三皇子赫连昭，两国永结秦晋之好，苑内欢声雷动，唯有赫连昭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

"明薇公主当真记得我们初遇的情景？"他突然低声问道。

萧明薇笑容不变："自然记得。那日我在后山采药，发现殿下重伤倒地，便将您安置在山洞中，"她眼中泛起泪光，"您发着高烧，一直喊着'刺客'，我好生害怕。"

赫连昭眉头微皱："山洞？我记得是……"

"是个雨天，对不对？"萧明薇抢着说，"我冒雨去给您采药，回来时摔了一跤，手掌都磨破了。"她伸出右手，掌心赫然有几道淡淡的疤痕。

树上的萧明玥倒吸一口冷气，那疤痕位置与她的一模一样，但她的伤早已痊愈，不留痕迹，萧明薇竟狠心自伤，就为了冒充她？

赫连昭看着萧明薇掌心的疤痕，神情渐渐柔和："你还记得我教你习武时说的话吗？"

"手腕要这样转，出拳要有力。"萧明薇模仿着武打动作，姿态笨拙却可爱，"殿下总嫌我学得慢，却从不生气。"

赫连昭终于露出笑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树上的萧明玥心如刀绞，那些只属于她和阿昭的回忆，如今被萧明薇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成了取信于他的工具。

宴席进行到一半，赫连昭突然离席，走到苑角一株红梅前驻足，萧明玥的心狂跳起来，那是她偷偷移植到宫中的野梅，与青梧庄后山的一模一样。

赫连昭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正是萧明玥当年绣的那个，他低头轻嗅，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萧明玥再也忍不住，折下一小段梅枝，用力掷向他脚边。

赫连昭警觉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古柏，萧明玥慌忙躲进枝叶深处，屏住呼吸，等她再探头时，赫连昭已回到席间，正与萧明薇低声交谈。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萧明玥麻木地看着赫连昭与萧明薇并肩离去，手中紧握的红梅木簪"啪"地一声断成两截。

尖锐的木刺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感觉不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