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无声地走上前,伸出裹在黑衣中的手,将百草夫扶起。他那兜帽下的目光,异常复杂地投向了榻上沉睡的少年,那目光中,有凝重,有审视,更有一丝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永恒?
“哦?醒了?”
一个苍老、略显沙哑,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肖渊再次努力地睁开眼。
这一次,他适应了一些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的木质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老人驼背般的茅草。一股极其浓郁、复杂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浓重的苦涩药草味、陈年木头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类似硫磺的奇异味道。如此陌生,与他记忆中的任何场景都格格不入。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古拙。
墙壁是粗糙的泥胚,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晒干的、形态奇异的植物根茎和藤蔓。一张陈旧的木桌靠在窗边,上面摆放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古怪的瓶瓶罐罐,有的像是粗陶,有的则泛着黯淡的金属光泽。窗户很小,糊着一种半透明的、类似油纸的东西,透进来的光线朦胧而柔和。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麻布长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桌旁捣弄着什么,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那人身形瘦削,头发花白,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
“我…这是…哪里?你是谁?”肖渊用尽力气,声音微颤,嘶哑不堪,仿佛砂纸摩擦。
捣药声停顿了一下。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肖渊看到了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被岁月风干的树皮。然而,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牢牢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的灵魂深处,让肖渊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此人正是先前施阵的百草夫,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缓步走到床边。他的步伐很稳,带着一种长期居于某种高位才有的从容气度。他伸出枯瘦、骨节分明如老树根般的手,搭在了肖渊的腕脉上。
肖渊下意识地想缩手,却发觉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微乎其微。
老者的手指冰凉,触感粗糙,搭在脉搏处,像几根坚硬的枯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百草夫紧紧盯着肖渊苍白如纸的脸,仿佛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就在这时——
嗒…嗒…
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踩在人心弦上的韵律感,每一步都沉稳而内敛,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影步入屋内。
肖渊的眼瞳骤然收缩!
来人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纯黑色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巴和薄削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那斗篷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让他整个人如同从最深沉的夜色中切割出来的一块阴影,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神秘。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让本就虚弱的肖渊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谭辉没有看肖渊,他的目光直接落在百草夫身上,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却仿佛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百草夫停下了搭脉的动作,看向来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凝重,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谭老,”百草夫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如你所料,也如你所见。”
黑衣人终于将视线转向了床上的肖渊。
即使隔着兜帽的阴影,肖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仿佛要将他从皮囊到灵魂彻底剖析一遍。这目光带来的寒意和恐惧,比之前百草夫的审视强烈十倍,甚至超过了记忆中那些追杀者的凶戾!
谭辉的目光在肖渊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精准地锁定在他臂上那处曾被百草夫发现异常的伤口上。他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
“血脉…已现?”谭辉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敲打在人的心上。
百草夫沉重地点点头:“虽极其微弱,但金血之兆,假死七日之象,加之脉息断绝却生机不绝…错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谭老,他是…继你我之后,二十余年来,我们找到的…唯一一个,还是最为特殊的…圣司一脉。”
“圣司…”谭辉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翻涌,是激动?是感慨?还是如山岳般压下的责任?
肖渊无法分辨,只感觉那目光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如同无底的寒潭。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
只有肖渊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不知名鸟雀的短促鸣叫。
终于,谭辉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冰冷的铁律:“既如此…此子,关系重大。你好生照料,务必保住他这口气。待他伤势稍稳,我再来。”
说完,他没有再看肖渊一眼,也没有等待百草夫的回答,转身便走。黑色的斗篷拂过门槛,如同夜色无声流淌,瞬间消失在门外,连同那股令人心悸的沉重压力也一同消散。
肖渊如同溺水者获救,猛地大口喘息起来。
那个黑衣人…那个谭老…带来的压迫感和无形的危险,远超过往任何追杀者!圣司一脉?塔族?这些陌生的词汇如同沉重的枷锁,在肖渊刚刚苏醒、依旧混沌的意识里投下更深的迷雾和巨大的不安。
百草夫望着谭辉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难明。他转回身,重新拿起银针,准备继续为肖渊治疗。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肖渊能感觉到,老者的心思似乎已经飘向了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地方。
剧痛,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这一次,并非来自外伤,而是源自身体内部深处,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在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疯狂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灼痛。
“呃…呜…”肖渊痛苦地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忍一忍。”百草夫那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将他从剧痛的旋涡边缘拉回。
不等他反应,对方出手如电!
几道微不可察的银芒闪过,肖渊只觉胸口、腹部几处穴位传来尖锐的刺痛,随即一股奇异的酸麻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那深入骨髓的剧痛,竟在这酸麻感中,被强行压制下去了一些,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他痛不欲生。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苦涩的味道充斥了他的口腔和鼻腔。
百草夫用一个小巧的竹勺,将一勺粘稠、颜色深褐如墨的药汁喂进了他的嘴里。那药汁滚烫,苦得肖渊灵魂都仿佛要出窍,本能地想吐出来,却被老者用巧劲扼住了下颌。
“此乃‘续命汤’,护你心脉,不想死,就吞下去!”百草夫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长者的威严。
肖渊被迫吞咽,那极致的苦涩如同烧红的烙铁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但很快,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从腹中升起,如同在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苗,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那蚀骨的寒意和令人绝望的虚弱感。这暖意,让他混沌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谢…谢…”肖渊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嘶哑得厉害。他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性命、却又显得神秘莫测的老者,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无数亟待解答的疑问。
百草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沉凝,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
肖渊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古老而奇异的治疗,在药力与针法的双重作用下,意识再次变得昏沉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肖渊就在这间弥漫着药草味的陌生木屋中度过。
每日的针灸和苦涩到极致的汤药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百草夫的话很少,除了必要的治疗和简短的嘱咐“喝药”、“别动”、“忍着点”,几乎不与他交流。
肖渊试图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谭老先生是谁,自己怎么会到这里,百草夫也只是用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伤重未愈,多思无益。安心养伤,”就不再理他。
肖渊只能将陌生的胆怯与满腹的疑问压在心底。
身体的痛苦在百草夫高超的医术下确实在缓慢地缓解,但内心的惶恐和对母亲下落的揪心,却如同藤蔓般日夜缠绕着他。
他常常在针灸后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噩梦中惊醒,梦里反复出现母亲痛呼的声音、领头人狰狞的脸庞、冰冷刺骨的河水,以及最后那个神秘冰冷的黑衣人谭老审视的目光。
日子就在这单调、痛苦、充满未知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肖渊的身体依旧虚弱,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遗弃在陌生荒岛的囚徒,唯一的接触就是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医术通神的古怪老人,以及那个如同梦魇般在他意识里挥之不去的“圣司”身份。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直到他勉强能行动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湘山半腰这间小屋死水般的平静。
那是一个天气稍好的午后,连续几日的阴雨终于停歇,久违的阳光透过小窗,在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
肖渊刚刚喝完那碗苦得让他灵魂出窍的汤药,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山色出神。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暂时驱散了屋内的药味。
突然!
“砰!”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仿佛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肖渊的心猛地一缩!这声音…像极了记忆中的痛呼!他惊恐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呻吟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百草夫显然也听到了,他正在整理药材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快步走向门口,拉开了木门。
肖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看得更清楚,但虚弱的身体让他皱眉不已。
只见院门外的泥地上,倒卧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早已被泥泞和暗红色污迹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劲装。
那人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只有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证明他还活着。空气中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冲入肖渊的鼻腔,狠狠扎进他脑海深处!
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肖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愣着做什么!”百草夫严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将肖渊从恐惧的泥沼中猛地拽出一点,“还不快来帮忙!想看着他死在这里吗?!”
肖渊如梦初醒,对上百草夫那双锐利、隐含责备的目光。帮忙?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靠近那浓烈的血腥味?
他本能地想要退缩,想要逃离这可怕的场景。
但百草夫的目光像是有某种力量,让他无法抗拒。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那张简陋的木床,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踉跄着扑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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