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巅的喧哗与杀机被厚重的云海隔绝在外。静室之内，唯有灵脉地火在玉髓雕琢的阵眼中无声流淌，散发出恒定而温煦的暖意，驱不散满室的寒凉与死寂。时影躺在万年暖玉榻上，面色比身下的白玉更苍白几分。繁复的婚服早已褪去，只余一身素净柔软的鲛绡中衣，衬得他身形单薄得令人心惊。唇下那颗小痣，如今已彻底转为深浓欲滴的朱砂色，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妖异。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不断逸散着冰蓝寒气的薄霜，那是噬魂钉的阴毒与雪寒薇灵脉本能抵抗形成的僵局。玉骨伞静静悬浮在榻旁，伞面黯淡，一道狰狞的乌黑裂痕自伞尖蜿蜒至伞骨，伞身不时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哀泣般的嗡鸣，灵性大损。百里弘毅坐在榻边，身上依旧是那件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玄色婚服，未曾更换。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崩到极致却不肯折断的剑，唯有紧握的双拳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泄露着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赤红未退，死死锁在时影毫无生气的脸上，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悔恨、暴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仙医早已来过，又摇头叹息着退下。噬魂钉阴毒刁钻，虽未直接钉入神魂，但那缕穿透玉骨伞防御的蚀骨寒毒已侵入仙君灵脉深处，与雪寒薇的力量剧烈冲突，寻常丹药灵力根本无从下手，强行灌输反而可能加剧崩坏。唯一的生机，在于道侣之间最本源的联系，以乾元精纯的元阳之力为引，配合秘传的“同心契”，方有希望梳理紊乱的灵脉，驱除寒毒。然而，“同心契”需双方心意相通，神魂自愿交融。眼下时影神魂受创，意识沉沦于无边黑暗，如何应契？“百里大人，”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的仙门长老沉声开口，他是时影的师叔，法号玄诚，“同心契非同小可，若强行开启，需以施术者本源神魂为桥，强行贯通仙君神识海。此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不仅仙君危殆，施术者自身神魂亦会遭受反噬重创，轻则修为倒退，根基受损，重则……神智湮灭，沦为废人！”他目光锐利如电，审视着眼前这个周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年轻乾元，“仙君乃我九嶷山至宝，万不容有失。此事，还望大人三思。”百里弘毅的目光终于从时影脸上移开，缓缓转向玄诚长老。那赤红的眼底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冷硬得如同九嶷山巅亘古不化的玄冰。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不必三思。如何施为，请长老示下。”玄诚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既如此，请大人褪去外袍，盘坐于仙君身侧，双手覆于仙君膻中、气海二穴之上。凝神静气，催动元阳本源，感应仙君灵脉所在。待老夫以秘法点燃‘引魂香’，助你神识离体，寻隙而入。切记，仙君神识海此刻如同狂暴冰洋，凶险莫测，一旦进入，务必紧守心神，循着最本源的那一丝灵光牵引，找到他沉沦的核心意识！机会……或许只有一次。”引魂香被点燃，一缕极细、极淡的青色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神魂的草木清气，在静室中弥漫开来。百里弘毅依言褪下染血的外袍，露出内里玄色的劲装。他盘膝坐于暖玉榻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暴戾与焦灼。双掌带着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鲛绡，稳稳覆上时影心口膻中与脐下气海。掌心下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心脏狠狠一缩。闭上眼，千年雪松的信香不再狂暴，而是被他强行凝练、压缩，化作一股至精至纯、滚烫如熔岩般的元阳本源之力，小心翼翼地从掌心透出，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缓缓注入时影冰冷的躯体。几乎是元阳之力进入的刹那，一股狂暴至极的冰寒反噬猛地从时影体内冲出！如同沉睡的冰龙被惊醒，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性，狠狠撞向百里弘毅的心神！剧痛瞬间攫取了他的识海，仿佛灵魂被亿万根冰针同时贯穿。“唔！”百里弘毅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死死咬着牙关，非但没有撤回元阳之力，反而将其催动得更加汹涌澎湃！雪松的冷冽被元阳的炙热取代，带着一种蛮横的、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悍然迎向那股冰寒！两股力量在时影体内猛烈交锋、撕扯！时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细密的冰霜再次从皮肤下渗出，苍白的唇间溢出破碎的痛苦呻吟。百里弘毅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搓，痛得他几乎窒息，覆在时影穴位上的双手却稳如磐石，源源不断的元阳之力带着他孤注一掷的心魂，强行突进！引魂香的青烟缭绕，丝丝缕缕渗入百里弘毅的眉心。意识猛地一沉！仿佛从万丈悬崖坠落，瞬间跌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黑暗之海。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和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如同无数条隐形的毒蛇，在黑暗中疯狂抽打、撕咬。百里弘毅的神识化身在这片狂暴的冰洋中如同微弱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蚀骨的冰寒和灵魂被撕扯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时影……”他艰难地在意识深处呼唤，元阳之力化作一层薄薄的金红暖光，紧紧包裹着自身，如同怒海中的孤舟，顽强地抵抗着侵蚀。他凝神感应，循着掌心下那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雪寒薇本源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如同在黑暗中捕捉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萤火。不知在这片死寂的冰洋中挣扎了多久，忍受着灵魂被寸寸冻结的痛苦，那丝微弱的牵引终于变得清晰了一分！百里弘毅精神大振，不顾一切地催动神识，朝着感应的方向奋力“游”去！周围的冰寒骤然加剧，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利剑般从黑暗中刺出！他左冲右突，神识化身的光芒被削得黯淡无比，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就在他感觉神识即将溃散之际，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终于透出了一点微弱的、柔和的、仿佛月光般的清辉！他猛地撞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凝固了他的思维。冰冷的黑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百年前，九嶷后山那场肆虐的暴风雪。寒风如刀，卷起鹅毛大雪，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惨白。嶙峋的黑色山岩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个被风雪掏空的岩石凹陷里。那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身上的锦袍华贵却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冻硬的雪块。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冰晶，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似乎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一双因为极度恐惧和寒冷而涣散失焦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呼啸的风雪，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濒死的灰败。小小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对抗无边恐惧的本能。百里弘毅的神识化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到了三百年的、撕心裂肺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那是他自己！幼年时在九嶷山迷路，几乎冻毙在风雪中的自己！就在这时，风雪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平稳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绣着九嶷云纹的月白色斗篷里，从风雪深处走来。斗篷的风帽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一点淡色的唇。他步履从容，仿佛这能吞噬生命的暴风雪不过是寻常山风。他停在岩石凹陷前，微微俯身。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一滞。小仙君伸出手，那是一只属于孩童、却异常干净稳定的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月白光晕。他轻轻拂开小百里弘毅睫毛上沉重的冰霜，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神性的温和与悲悯。“莫怕。”清泠泠的童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清晰地落在小百里弘毅的耳中，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百里弘毅此刻的神识之上。小百里弘毅涣散的眼瞳猛地一颤，仿佛濒死的幼兽终于嗅到了生机。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冰凉僵硬、布满细小伤口的小手，猛地死死攥住了小仙君探过来的那片衣角！攥得那么紧，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沉沦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泪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终于汹涌而出，冲开了脸上的污泥，那双绝望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小仙君在风帽下半遮半掩的、清冷而沉静的容颜。“仙……仙君……哥哥……”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冻僵的唇齿间挤出。小仙君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抽回衣角，任由那冰冷的小手死死攥着。他解下自己颈间系着的一个小小的、绣着雪寒薇图案的素色锦囊。锦囊针脚细密，却略显稚嫩。他将锦囊轻轻放在小百里弘毅紧攥着他衣角的手心里，然后用自己那双带着微光的小手，包裹住那双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小手。一股极其精纯、带着清冷昙花气息的暖流，顺着相贴的肌肤，温柔而坚定地渡了过去。“拿着它，暖着。”小仙君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很快便有人来寻你。”记忆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晃动、破碎。小仙君的面容在风雪中模糊，那紧攥衣角的小手和掌心锦囊的触感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百里弘毅的神识深处，与现实中他心口那枚滚烫的旧物遥相呼应！“时影——！”百里弘毅的神识化身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带着穿越三百年的痛楚与此刻的惊惶，猛地朝着记忆画面中心、那缕最核心的、属于时影本源意识的光晕扑去！轰——！现实中的静室，暖玉榻上。一直沉静如冰雕的百里弘毅猛地睁开双眼！赤红的眼底布满血丝，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覆在时影穴位上的双手，元阳之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不再是与冰寒对抗的蛮力，而是化作一股带着三百年前风雪记忆与此刻灼热心魂的磅礴暖流，循着那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却无比珍贵的意识连接，狠狠灌入时影的灵脉深处！“呃啊——！”昏迷中的时影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仿佛濒死的鱼。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冰蓝寒气混合着丝丝乌黑的毒气，猛地从他周身毛孔喷涌而出！静室温度骤降，连地火阵眼的光芒都瞬间黯淡！玄诚长老脸色一变，双手急速掐诀，数道精纯的灵力打入时影体内，护住其心脉要害。喷涌的寒气持续了数息，才渐渐减弱、消散。时影弓起的身体重重落回玉榻，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如同破败的风箱。但笼罩在他体表的那层致命冰霜，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消退！唇下那点朱砂痣，颜色似乎也稍稍内敛了一些，不再那么妖异刺目。最重要的是，他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终于开始缓慢地、艰难地回升，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风中残烛的飘摇！百里弘毅如释重负，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与神魂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反噬，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没有倒下，覆在时影穴位上的双手却微微颤抖，缓缓收回。指尖残留着对方肌肤冰冷的触感，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生命的气息。玄诚长老上前一步，仔细探查时影脉象，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寒毒已泄去大半！同心契……成了！仙君性命无虞了！百里大人，速速调息，你……”百里弘毅抬手，止住了长老后面的话。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锁在时影脸上。确认那微弱的呼吸确实存在，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用手撑住玉榻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识海中翻江倒海的眩晕，开始默默运转心法，调息几乎枯竭的元阳和受创的神魂。只是那坐姿，依旧固执地守在榻边，寸步不离。引魂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极淡的草木余韵在静室中萦绕。地火阵眼重新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夜。时影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而平稳，虽然依旧轻浅，却不再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苍白的脸颊上，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血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天光透过静室高窗上镶嵌的薄薄云母片，将朦胧柔和的晨熹洒落进来。百里弘毅调息完毕，睁开眼。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眼下，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只是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不见底的后怕，更有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将榻上人吞噬的专注。他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时影。褪去了仙君的清冷威仪，褪去了大婚时的端庄疏离，也褪去了重伤时的脆弱死寂。此刻的时影，安静地侧卧着，半边脸颊陷入柔软的玉枕。长而浓密的睫羽如同蝶翼，在眼下投出两弯柔和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颤动着。素色的鲛绡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细腻的肌肤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玉色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墨染般铺散在玉枕上的乌黑长发间，有一小撮发丝大概是因他翻身侧卧时压得翘了起来，此刻正不驯地、俏生生地立在头顶，随着他均匀的呼吸，还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那缕不听话的“呆毛”，与他平日清冷如霜雪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透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稚拙的柔软。百里弘毅的目光凝在那缕晃动的发丝上，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三百年来，他记忆深处的小仙君哥哥，永远是风雪中那个沉静从容、带着神性光辉的模糊影子。即便是大婚那日，时影也是高踞云端、清冷疏离的仙君。何曾想过，这谪仙般的人物，睡相竟……如此？一种极其陌生、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开了他心口那道由惊惧、悔恨、责任筑起的厚重冰墙。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在看到这缕不合时宜的“呆毛”时，竟奇异地松弛了一瞬。他甚至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朝着那缕翘起的发丝探去。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的发梢时，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名捧着药盏的仙童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百里弘毅的手如同被火烫到般，倏地收了回来，重新紧握成拳，置于膝上。脸上瞬间恢复了平日的冷硬线条，方才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柔软仿佛只是晨光造成的错觉。唯有他深不见底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狼狈。他微微侧首，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仙童被他冰冷的视线看得一哆嗦，连忙垂下头，细声细气地禀报：“大、大人，仙医吩咐的固本培元汤熬好了……”“放下。”百里弘毅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仙童如蒙大赦，将温热的药盏轻轻放在门边的小几上，飞快地退了出去，重新合拢了门扉。静室再次恢复了宁静。百里弘毅的目光重新落回榻上。时影依旧沉睡着，对刚才的插曲毫无所觉。那缕呆毛还在晨光中，随着他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百里弘毅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那缕晃动的发丝，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痒到了心尖最深处。那枚贴在他心口、隔着衣料依旧散发着微烫温度的旧锦囊，似乎也轻轻跳动了一下。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目标却不是那缕呆毛。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拂过时影散落在玉枕上的、如丝绸般微凉顺滑的墨发，将几缕缠绕的发丝温柔地拨开，露出那沉睡中毫无防备的、光洁的额头。指尖最终停留在距离那缕翘起的发梢仅有一线之隔的空气中，悬停着。晨光静谧，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心口的位置，那枚小小的锦囊，烫得他指尖都蜷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