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映着今日格外炽烈的天光,将整座仙宫浸在一片近乎刺目的纯白里。琉璃瓦折射着金芒,白玉阶流淌着光晕,仙鹤拖着长鸣掠过缀满冰晶的琼枝,清越的仙乐从云端倾泻而下,与凡尘礼官洪亮的唱喏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一场千年未断的仙凡联姻,今日又添新章。
时影立在玉阶最高处,繁复厚重的婚服层层叠叠,以银线织就的雪寒薇暗纹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近乎活物的微光。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隔绝了下方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隐含揣测的目光。那些目光来自仙门长老、皇朝重臣,灼热得几乎要穿透他清冷的面容。
坤泽的身份本就稀罕,而他,更是九嶷山百年来唯一觉醒了“雪寒薇”灵脉的坤泽仙君。这份殊荣,此刻化为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仙果香、醇厚的御酒气,还有下方人群中各种驳杂的、属于凡尘的脂粉与熏香味道。属于他的坤泽信香——清冷幽微的月下昙气息,被严严实实地锁在重重礼服与自身强大的灵力封印之下,只在唇下那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褐色痣的周围,萦绕着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冷香。
“吉时已到——新人共拜天地——”
礼官的声音拖得又长又高,穿透了喧闹的喜乐。
时影缓缓抬眸,视线终于落向身侧几步之遥的身影。当朝最年轻的尚书令,百里弘毅。他的新郎,一个被仙门选中、被皇室推出来与他匹配的乾元。
百里弘毅同样身着玄底金绣的繁复婚服,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他的面容是冷的,线条清晰而锋利,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场震动仙凡两界的盛大联姻,不过是一纸寻常公文。他身上属于乾元的信香,千年雪松的气息,冷冽得如同九嶷山顶终年呼啸的罡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同样被收敛得滴水不漏,只在行动间偶尔泄露一丝极淡的、带着寒意的木质尾调。那冷意之下是否藏着别的?时影看不透,也无意去探究。
两人在礼官的指引下转身,面向悬挂着巨大“囍”字和九嶷山徽记的正殿。动作同步,姿态完美,却像隔着一条无形的冰河。时影能清晰感受到百里弘毅周身散发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公事公办的漠然。也好,时影心底一丝波澜也无,这本就是一场注定的交易。
“一拜天地——”
时影广袖轻拂,正要依礼躬身。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从下方观礼人群的某个角落炸响!目标并非高踞玉阶的仙门长老,亦非皇室贵胄,而是直取他身侧——那个身姿挺拔如松的尚书令,百里弘毅的后心!
那一点乌光,快得超越了凡人的目力极限,带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恶意与死气,瞬间就刺破了喧闹的喜乐和鼎沸的人声。是噬魂钉!时影瞳孔骤然紧缩,识海中警铃疯狂尖啸。这种阴毒之物,专破神魂根基,一旦钉实,莫说凡人之躯,便是仙君金仙,也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电光石火之间,思考已是多余。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所有权衡与算计。时影甚至没来得及去看百里弘毅脸上的表情是惊愕还是茫然。体内沉寂的雪寒薇灵脉轰然苏醒,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寒灵力瞬间冲开周身束缚。那身繁复厚重的婚服下摆猛地炸开一道无形的气浪!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玉罄清鸣的震颤响彻云霄。
雪白的华光自时影袖中爆射而出,瞬间凝聚成型——一柄通体莹润无瑕、伞骨如剑般锋锐的玉骨伞凭空出现,伞面半开,堪堪挡在百里弘毅身后!
“当!!!”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金石被硬生生凿穿的刺耳爆鸣!
噬魂钉狠狠撞在伞面上那层流转不息、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冰晶结界之上!乌光与冰晶剧烈碰撞、湮灭,爆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惨白色能量涟漪,带着刺骨的阴寒与毁灭气息,猛地向四周扩散!
“啊——!”
“护驾!护驾!”
“有刺客!!!”
下方观礼的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炸开了锅!惊呼、惨叫、桌椅翻倒、杯盘碎裂的声音响成一片。仙门长老与皇室供奉的厉喝声同时响起,数道强大的气息冲天而起,锁向乌光射出的源头。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时影挡下噬魂钉的同一刹那。
玉骨伞上传来的力量极其阴狠歹毒,远超预想。那乌光虽被冰晶结界阻挡,并未直接穿透,但一股极其刁钻、带着剧毒腐蚀性的阴寒劲力,竟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结界本身的防御,狠狠钻入了伞骨,顺着与时影心神相连的灵力脉络,逆冲而上!
“唔!”
时影喉头猛地一甜,眼前金星乱冒。玉骨伞发出一声哀鸣般的震颤,伞面光华瞬间黯淡大半。那股阴毒的劲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经脉,直冲灵台识海!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痛楚,更是一种灵魂被撕裂、被冻结的酷刑。他身形剧烈一晃,再也无法维持悬空站立的姿态,脚下一个趔趄,如断翅的仙鹤,直直向前栽倒!
视线在剧痛中模糊、旋转。玉阶的白,婚服的红,下方人群混乱的灰黑……一切都扭曲成了混沌的色块。
倒下的方向,正是百里弘毅所在。
他栽进了一个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怀抱。那怀抱原本是疏离的、僵硬的,却在触及他身体的瞬间,猛地收紧!一股强大而灼热的乾元信香如同被点燃的火山,从那冷冽的雪松基底之下轰然爆发出来!不再是拒人千里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惊怒、狂暴,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炙烫!那气息霸道地冲入时影的鼻端,与他自身因剧痛而逸散出的、那丝清冷昙香瞬间被催发成甜腻的月下昙气息猛烈地碰撞、交融。
混乱,灼热,还有一丝……莫名勾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时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气息与撕心裂肺的剧痛中,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竭力聚焦,想要看清这个被他本能护在身后、此刻却成为他唯一支撑点的男人。
百里弘毅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总是覆着寒霜、线条冷硬的脸庞,此刻被一种时影从未见过的神情彻底撕裂。震惊、狂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埋眼底、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恐惧,扭曲在一起,彻底摧毁了他往日的从容与冰冷。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张脸……
这张被狂怒和恐惧扭曲的、近在咫尺的脸……
剧痛撕扯着神经,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三百年的漫长时光,在这一刻被这股钻心的痛楚和眼前这张惊怒交加的脸硬生生劈开一道裂缝!
纷乱的、褪色的记忆碎片,裹挟着九嶷山深处特有的、带着松针清苦与苔藓潮湿的凛冽寒气,猛地冲破了尘封的壁垒!
同样是在九嶷山,却不是今日的仙宫盛景,而是在后山荒僻、风雪肆虐的绝壁之下。厚重的积雪几乎要将整个世界掩埋。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个被风雪掏空的、勉强能避风的岩石凹陷里。孩子身上的锦袍被荆棘划得破烂,沾满了泥污和雪水,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混合着污泥,嘴唇乌紫,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连哭泣都变得微弱。
迷途的凡间孩童。
那时还是小仙君的自己,奉师命巡山,发现了这微弱的生命气息。将他从雪窝里抱起时,那孩子冰冷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一片衣角,如同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涣散的眼瞳里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里面盛满了全然的恐惧和依赖……
记忆的碎片与眼前这张惊怒扭曲、属于成年男子的俊朗面容,在时影急速模糊的意识里,如同两道闪电,轰然重叠!
是他!
那个在风雪绝壁下,被自己救起、瑟瑟发抖的孩童!
三百年前……那个眼神……那个死死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
“咳……”一口温热的鲜血终于抑制不住,猛地从时影唇间呛咳出来,溅落在百里弘毅玄色的婚服前襟上,洇开几朵刺目惊心的暗红梅花。唇下那颗原本淡褐色的痣,在这口鲜血的浸润下,竟透出一丝诡异的、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深红朱砂色。
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黑暗温柔而冰冷地涌了上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深渊前的最后一瞬,他听到了。
那声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又像是紧贴着他的耳膜炸开。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冰冷自持、带着疏离官腔的尚书令的嗓音。那是被某种极致情绪彻底撕裂、扭曲变调的嘶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惊惶,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狠狠刺穿了周遭所有的混乱喧嚣,清晰地烙印在他即将溃散的意识里:
“仙君哥哥——!”
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如同淬火的利刃,劈开时影沉坠的意识。仙君哥哥……这个尘封了三百年的稚嫩称呼,裹挟着绝壁风雪的气息,狠狠撞上他濒临熄灭的心灯。
就在意识彻底湮灭的刹那,一点微弱却滚烫的触感,透过层层厚重的婚服,烙印在他心口的位置。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紧紧拥抱着他的那个怀抱深处——百里弘毅的心口。
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是……当年那个孩子死死攥着、后来被自己解下系在他腕间,沾染了彼此体温和泪痕的……旧锦囊?
这个念头如星火划过黑暗,随即被无边的剧痛和冰冷的虚无彻底吞没。时影最后感知到的,是百里弘毅抱着他骤然跪倒时,膝下玉阶传来的冰冷坚硬,以及那环抱着他的手臂,箍得死紧,带着一种要将彼此骨头都揉碎的绝望力量。
黑暗,温柔而冰冷地,彻底合拢。
“时影!时影——!”
百里弘毅的嘶吼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在混乱的玉阶顶端回荡。他抱着怀中瞬间失去所有生息、轻得像一片雪羽的身体,那双总是运筹帷幄、批阅奏章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想去擦拭时影唇边不断溢出的、带着诡异冰蓝寒气的血沫。那抹血色刺得他双目赤红。
“太医!仙医!滚过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利刃扫向下方乱成一锅粥的人群,那狂暴的、属于乾元的千年雪松信香失去了所有控制,如同失控的暴风雪般席卷开来,带着焚毁一切的怒意,压得靠近玉阶的几位仙门弟子和侍卫脸色煞白,几乎窒息。
下方,被仙门长老和皇家供奉锁定的刺客角落,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叫。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几个被制服的刺客身体猛地一僵,裸露在外的皮肤下瞬间爬满蛛网般的暗金色纹路,随即整个人如同风化的沙雕,无声无息地溃散开来,化作一蓬闪烁着不祥金芒的粉尘,簌簌落下,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连一丝衣物碎片都未曾留下。
“化金秘术!”一位白发苍苍的仙门长老脸色剧变,失声惊呼,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骇,“是皇族禁卫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皇室成员所在的方向,那里,几位王爷和重臣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场面瞬间死寂,只剩下百里弘毅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以及他怀中时影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
混乱的喜宴中央,无人留意到,一滴滚烫的液体,正从百里弘毅赤红的眼眶中挣脱,重重砸落在时影苍白如雪的侧脸上。那滴泪,迅速被冰冷的肌肤吸走,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而他心口深处,隔着衣料,那枚贴着肌肤的、早已褪色陈旧的锦囊,正散发出惊人的热度,仿佛一颗微弱却执拗燃烧的星辰,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里,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玉阶之上,红绸撕裂,仙乐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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